他方才說下樓去看看,并不完全是為了沈文譽,還找機會與大堂裡留宿的客人們聊了聊。
酒過三巡,這幾人吹侃得上了頭,不僅比完了誰尿得遠,連家中糗聞轶事都透得差不多了,可一聊到爆炸案,均是諱莫如深,若是再試探下去還有幾分警惕。
不過他還問出來了,今日在此客棧留宿的那位“貴客”是範家的人,姓範名钰,也是當地權豪勢要的商賈,文玩瓷器發家,近幾年開始涉足地下鐵礦,與蘇臨的龍王爺、也就是徐州陸氏是競争關系,兩家自來不和。
“範钰……”
沈文譽聽罷,眼睫垂下,陷入思索之中。
這人或許有用。
裴止棄聽他這個話頭就知道此人不安分:“你打算做什麼?”
沈文譽想了想,歪頭看着他:“若兩家存在競争,蘇臨出了這麼大的事情,與陸氏斷然脫不開關系,範钰不可能無動于衷。他此番應該也是去蘇臨,大抵知道些什麼……若我們能與他的商隊同行,行動方便些,有什麼消息也好早做打算。”
“好想法,但你憑什麼認為範钰會讓兩個來曆不明的人陪同?”裴止棄攤開雙掌,反問,“身份若是不能透露,我們不過是普通平民兩位……一位,我忘記了,北人不算人。”
鲛人也不算人。
沈文譽聽到這裡,似乎很想說什麼。片刻後莞爾。
“無妨,商人重利,他既然有所求,我就有可以打動他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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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麼?”
範钰将手中白玉鑲寶石扳指撥弄兩下,語氣帶着訝異,好像聽見了什麼有趣的事。
那随從便低下頭,面無表情重複道:“主子,有兩位住客自稱是謀士,千裡迢迢趕來為見您,其中一位公子說他知道您心中顧慮,願助您一臂之力。”
範钰歎了一口氣,将手邊沸燙的茶湯澆進盆栽中,土壤刹那蒸出一陣熱氣,才無趣地開了口。
“千裡迢迢來見我的謀士沒有一百也有八十,話術都是這樣一套,動不動就知道我的顧慮,那我也太好猜了,得多沒面子啊。”
随從頓了頓,像是接下來的話有些難以啟齒似:“他還說,那真是可惜了,趨炎附勢者如蟻附膻,能将大人捧上高位,取陸氏而代之的人卻少有。他手中的東西甚至是陸氏渴求之物,透露到這裡,若大人還瞻前顧後,憋屈至此,不如……不如、不如尋一個棺材,趁早将自己埋了也算痛快。
“他當真是這麼說的?”
傳話已經有些冒犯了,範钰半邊眉頭高高揚起,聽了卻也不生氣,哈哈大笑起來。
“痛快、痛快!好狂的性子,我喜歡。那我倒要見見了,去,請二位上座罷。”
廂房内安靜,幾乎聽不到外面的聲音。
一隻迷蒙的飛蟲被火光迷了眼,猛頭紮入燈籠裡,險些燒得灰飛煙滅。它艱難地從火中逃出,瀕死之時,忽地感知到了一陣清冷的風。
本能驅使它往方向爬去,不多時,還是顫巍巍地死在了途中。
門阖上了。
來人蒙了下半張臉,隻露了一雙如映秋水的眼眸,薄紗下隐約可見俏麗容貌。
氣質如冰雪冷淡,舉手投足間帶着從容不迫的優雅沉靜。
這公子身後跟了位黑衣勁裝随從,五官是楚人間少見的深邃,進了包間就寡言少語地立在一旁,低眉順眼的,一時竟讓人瞧不出深淺。
範钰将兩人上下打量了一圈,對着沈文譽好奇開口:“想必您就是謝公子?”
沈文譽:“謝至。”
範钰作恍悟狀,意有所指地笑了笑:“是個好名字。”
謝至,獬豸,是上古瑞獸之名,其生着麒麟之相,可明曲直、辨中堅。
也不知是真有其名還是化名,反正化名對于這些個謀士幕僚也常見,範钰并不深究。
“謝公子,幸會。大家都忙,我們就不要浪費彼此時間了。”範钰盯着他,“東西是好是壞,拿出來見見光才好評判,若是專程挑我來戲弄……唉,我這人最讨厭被戲弄,公子最好掂量掂量自己,還能不能全須全尾地走出這房。”
範钰體态偏寬,笑起來臉頰肉擠在一起,看得人肥肉過敏,簡直毫無食欲。眼睛被擠占了生存空間,眯成兩道窄縫,蒼蠅在此餅臉上都找不到縫兒。
顯然,和善得十分奸詐。
不過也就因為體寬,手指剛好可以卡住那粗寬扳指。
沈文譽見他第三次撫摸手上那扳指,留心觑了一眼,意識到是什麼之後,心中不由嗤笑。
這扳指的樣式和陸氏信物相似。
若說是想定制出個一樣的東西以假亂真,那真有些低估礦石發家的陸氏和其秘不外傳的工藝了,那餘下的可能就隻剩一個:
他極其嫉妒陸氏。
嫉妒這種情緒,往往混雜着難以宣之于口的窺視與崇拜,導緻範钰在不自覺地效仿着另一個人的一舉一動,用以滿足隐晦的自卑。他憎惡與自己同為競争對手的陸氏的同時,又覺得自己無法比鄰左右。
謝至面對威脅充耳不聞,自顧自坐下了,順便伸手示意範钰也坐。
“不急,先說旁的。蘇臨礦區爆炸一事壓無可壓,在朝廷上揭露的事情想必您已經知曉,牽連之人近幾日也該有所動作。陸氏行事嚣張,長期壟斷礦源的事情做得太絕,看他不順眼的人不在少數,眼下官查民糾,正是焦頭爛額的時候,也是您還手的好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