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月兩百斤都不到,加起來趕不上富賈肚子上幾磅肉,也就遇到堅硬的岩層的時候用了,平常哪裡用得着。”
沈文譽:“那你們爆炸的動靜是怎麼來的?”
曲伊:“引爆的用的都是長期以來省的,約莫兩三千斤吧,就是最開始鬧出個動靜,沒想到效果意外還不錯。後來燒起來那更簡單了,都是自己配的硫火藥,你下來的時候估計上邊的人還在配呢。”
曲伊剛想同他解釋一下什麼是硫火藥,沈文譽擺了擺手,示意不必。
好歹也是科考出來的狀元,沈文譽幾乎算過目不忘,很快将記憶裡賬本的條目與東五礦的對上了。
“許汾給的賬本,上邊黃底黑字記着帳,本月東五礦消耗黑.火藥九百三十斤——”
沈文譽吐出一口氣,輕輕将後半句補上,“此事你也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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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來的陰影覆蓋而下,來人的身影幾乎擋住了所有的光源。
角落裡的北人尚未來得及擡頭,那點影子隻是爬上了破洞的鞋尖,就反應極大地打了個寒噤,把自己團成一個孱弱的球,後頸骨頭根根可見,又往角落裡挪了挪。
北宛族原先尚未并入楚時,在西域數國裡也算得上骁勇有名。男人女人都天生勁大骨架寬,馴馬跟哄羊一樣,背肌結實,襯得身姿挺傲又飒爽。
因此就連眼下皮包骨的狀态也說不上削瘦,畢竟骨架的分量在這裡,占着血和肉的地方。
隻是畏縮的樣子實在是不見當年英氣。
裴止棄站定了身,目光緩緩下移。
面前的北人缺了一根無名指,切口在指根,所以做抓握的動作便會很奇怪。
偏偏也正因為缺了一根手指,裴止棄不由多留意了他兩眼,才會在放飯那會兒發現從他指縫間漏出來的火藥。
可即便發現了,依舊為時已晚。
“……不用害怕。”裴止棄呢喃着。
他看着這北人,恍惚間好像看見了自己的幼時。撩起衣擺半跪下去,想将北人扶起來。
他的易容未改,還是那張标準的楚人臉,加上一身足夠氣派的衣裳,斷指北人光是看了兩眼就自慚形穢地要鑽進土裡了,哪裡敢髒了他一點衣擺。
斷指連連擺手,可裴止棄已經單膝跪了下來,扶在了他的手肘。
裴止棄借着這個姿勢壓過身子低低開了口:“五礦有沒有暗道?”
斷指頓了頓。
他的眉尾似乎因經常憂愁而下垂,那樣悲傷的眼睛,裴止棄不自覺避開了他的對視,等了許久都沒有等到回答,還以為斷指不想說。
“……咳。”男人十分勉強地咳了兩聲,嗓音像是砂紙刮出來的,氣流斷續彙不成句。
被火和煙熏壞了的聲音就會這樣。
裴止棄這才意識到,不是他不想開口,似乎是開不了口。
這下換裴止棄沉默,二話不說從袖袋裡掏出幾塊碎銀要往斷指懷裡塞。
斷指沒接,反而用他那溫熱而皲裂的手握住了裴止棄的。
這動作近乎算得上膽大包天。
他帶着被熏啞的破鑼嗓子,聲音又難聽又輕,偏偏聽起來像是聲嘶力竭。
“……小、将軍嗎?”斷指笑起來,“早、聽說你要來,就一直在等,希……望你來,又害怕你、你來。”
“……”碎銀硌在掌心裡,重到裴止棄險些擡不起手。
他定定看了斷指好幾眼,沒回話,強硬地拉過了北人的手、将他四指掰開、塞銀子、合上。
做完了一系列動作,裴止棄才匆匆趕出一點笑意,“嗯,怎麼看出來的?”
“你、方才說,聽見。”斷指指了指裴止棄踹副工的地方。
裴止棄方才痛罵副工的時候沒控制音量,畢竟尋人在即,身份暴露也是遲早的事情,就沒打算遮掩。但這距離不遠不近,斷指能不能聽見全靠風作不作美,卻偏巧讓他們聽見了。
現在看來,想必也是命的安排。
但即便命要讓他們見這一面,裴止棄一半心思被親眼所見的族人凄慘遭遇塞滿,另一半心神被下落不明的沈文譽占據,早就煩亂至極,完全沒想過這種面對面促膝長談式的聊天要說什麼。
……不,他根本沒想過以“裴止棄”的身份存在于此。
将軍殺敵無數,上了戰場不是勝就是死,從來沒有想過退,眼下還是第一次萌生出退意。
可單膝跪着的腿像是釘入泥裡的一根釘子,死死地,釘得他動彈不得。
裴止棄“嗯”一聲,示意自己知道了。
他覺得自己不應該沉默,可寒暄客套的話實在是說不出口,不長眼的人都能看出來他們過得一團糟。
怎麼辦呢,裴止棄想,是我沒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