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指受寵若驚,在這句話面前手簡直不知道往哪兒放。
他們學了一些楚人的禮儀,但其實沒太學明白,不知道這種“罪己诏”式的談話一般要下人開始痛哭流涕地和主子分鍋。
于是手忙腳亂了一會,第一反應先是安慰。
“诶,您這、這話,”斷指岔着聲兒,連着手一起比劃起來,“沒人、怪過您。”
本來也不是啞巴,隻是平日不怎麼說話,說多了兩句之後就流暢了許多。
說完這句,他放下了比劃的手,認真回道。
“您來、與不來,都…遲早得有這一回。”
裴止棄知道這便涉及他們怒不可遏的原因了,聽到此,還是不免問了一句:“是昙山爆炸案死傷慘重那回事?”
斷指搖了搖頭,“不…是。不、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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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山爆炸案之後,還發生了一件事情,”曲伊把面前擋路的碎石踢開,“這件事情涉及到符尺霜為何被撤職。”
沈文譽示意自己在聽:“繼續說。”
曲伊睨了他一眼。估摸了一下腳程,估計不到半刻鐘就能走到出口。
沈文譽自從發現賬目不止一處有問題之後,态度就變得很奇怪,連轉圜的話術也省了,眉眼間表現出微許的焦躁,甚至不惜以“能保北人在策劃爆炸一事中全身而退”為條件,令曲伊将之前種種同他托出。
這倒是解了曲伊燃眉之急。
曲伊連私藏火藥帶造反,把礦洞炸了個底朝天,早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準備,聽聞還有辦法可以保涉案的族人平安,即使知道這是極其困難的事情,心思依舊忍不住松動幾分。
畢竟哪怕最後沈文譽在騙自己,她最大的損失也就是廢了幾句口舌。
況且沈文譽煩躁至此,好像隐隐觸到了什麼門竅,她也好奇到底怎麼回事。
曲伊接上了前半句話:“符尺霜還在當職主簿的時候,最初同我們井水不犯河水,偶爾還負責捕人的帶隊。但捕人歸捕人,他也會安排施粥,至少他在任的時候,我們的夥食沒有被克扣過。”
沈文譽:“聽起來是好官。”
“好官……倒也算不上吧,好官會常出入青樓麼?”曲伊不置可否,“但從某時起,他對我們的态度也愈發和善,若真要挑一個節點,也許是他在青樓一擲千金後沒多久罷。”
曲伊解釋起來,“因為在那之後,昙山爆炸,三百北人屍骨無存,我們切齒痛惡,由一個人領頭,作了暴亂的第一批人,鬧得如此轟烈,符主簿也沒少幫忙,就我所知,不僅是自己掏錢出了棺材錢、幫着家屬安頓、提供飯、粥和換錢的絲絹,還幫着挖山找被埋葬的屍體。”
這麼殷勤?
沈文譽倒是另眼相看,一時間還以為自己受了鱗片的影響,短見薄識看錯了人。
曲伊:“那時我們新仇舊恨相加,唯一的所求隻不過是族人的屍體安葬、被官兵抓走的族人可以安然歸來。而當時的領頭與符主簿關系不錯,幾次上門求見,商讨事宜。所以最開始的造反能成點氣候,甚至隐隐占了上風,許汾都拿我們一點辦法也沒有,也多虧了符主簿從中相助。”
沈文譽聽出來了:“所以你們籌劃暴亂,符尺霜也出了力?”
曲伊:“是我們自己要反的。至少那時,我們對符主簿是感激的。”
曲伊說到這裡,目光漸漸散了,思緒似乎飄到了很遠的地方。
“最開始的局勢也确實向好。許汾底下那群官兵軟飯吃多了,幾次都鎮壓無能,還有幾回窩囊求饒。”曲伊頓了頓,“但領頭的也知道抗議歸抗議,稍有不慎就變成了謀反,我們無意将事态鬧大,而此時,恰好官府設宴邀領頭去細談。”
說到這裡,曲伊扶着沈文譽的手忍不住收緊了,又馬上意識到,倏忽松了力氣。
“我們想要之後可以吃飽一點、睡久一點,不要每天都生活在不知何時就死掉的恐懼中,僅此而已。”
她問沈文譽,又像在問自己:“很好滿足的,對嗎?”
“——所以領頭就去了。”
到此,沈文譽倒是對那位武功超群還膽大心細的領頭起了點興趣。
也不知此人是否能為他所用。
這麼想着,沈文譽随口問了一句:“你們這領頭叫什麼?”
“……哈。”
曲伊冷笑一聲,用了閉了閉眼,好半晌才松了咬得發酸的牙關。
“你知道也沒用,他已經不在了。”
她嘴上惡狠狠說完這句話,卻還是沒忍住,在齒間呢喃滾出這久違的名字:
“……安隆多。”
沈文譽差點又崴了另一隻好腳,聲音陡然一震,蓦地側目:“……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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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軍也認…識嗎?”斷指重複了一遍,“安隆、多。”
裴止棄難掩震驚。
安隆多南下尋找活計……怎麼跑到蘇臨來了?
不過實在要說也不算意外。
畢竟那些礦主為了把人叫來心甘情願地挖礦,薪資往往開得很高,他們那些尋活計的會心動太正常了。當然,實際到手的工錢縮水過幾回,這就隐而不談了。
即便如此,雖是答應了阿帕替她多留意,裴止棄也萬萬沒想過會在這裡聽見安隆多的名字。
那既然人在這裡,怎麼會寄一封休書回家?
裴止棄略微措辭完,才掂量着緩緩開口:“不算認識,受了一位阿帕的囑托。阿帕很擔心他。安隆多現在在何處?”
斷指很是傷心地垂下腦袋,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