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裡的鞭子變得萬斤重,怎麼也揮不起來,總是一片澄澈的眼裡逐漸染上血絲。
刀劈在肩膀上的感覺不好受,他卻感受不到,血滴在地上,隻一會便形成了血窪。
握着鞭子的手越來越抖,一滴淚在他不知不覺間砸在地上,他推開早已癫狂的婦人,繼續往前走。寬闊的主街,此刻堆滿了屍體。
有歸站在街中間,低着頭,白衣上沾滿了血迹,他顫抖着撿起一把匕首,不用細看,他便知道那是阿明的。
匕首上還刻着有歸一時興起繪制的符号,但是此刻,他隻希望這是一把普通的匕首。
但他清楚的知道,那些小孩,都死了。
顧白曾對他說過城裡被人下了陣法,他原以為有他在,這些保持清醒的小孩可以安全活着,卻沒想到,那個人不會允許有人清醒。
他枯坐在那些屍體旁,感受着臉上的水意,他終于明白,這就是人常說的眼淚。
長街還是白天的那個長街,隻是兩邊的攤販卻換了個模樣,晨光熹微,一片寂靜裡,走出了幾個人。有歸在一片轟鳴裡,聽到了一聲請求,那是掙紮。
“求您,殺了我們。”
孤雲城存在超過五百年,自兩百年前新任城主上任,這裡便成了一個養蠱之地。
生活在這裡的人,白天安穩幸福,而晚上,卻成為了陣法的養料,互相殘殺,失去理智,卻毫無記憶。
直到這夜,他們等到了一個外來者。
他們向少年求死。
那一夜,有歸抱着一個重傷的孩子敲響了顧白的房門,他朝他跪下,求一個承諾。
“帶他走。”
顧白看了他許久,沒人注意到他隐在暗處的臉已經蒼白一片,他身形晃了晃,才伸出滿是鮮血的手,接過了那個孩子。
他按下喉嚨裡的幹澀,“它已經重傷離開,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有歸一步一步的走向城門,在太陽初升前,用盡顧白所教的術法,試圖打開陣法,打開關上了兩百年的城門。
裂隙主人将陣法紮根孤雲城兩百餘年,期間,無數人死在陣法上,鮮血彙成的沖天冤煞沖天而起,瘋了般湧入試圖破陣之人的身體。
有歸閉了閉眼,耳邊響起顧白曾說過的話。
“冤煞不除,一切便會循環往複,永無結束之日。”
那是一天下午,他修煉完,趁着陽光正好問那個一直坐在樹下的青年而得到的回答。
他一點一點跪了下去,握住那把匕首,毫不留情地往身上割了一刀。
一刀又一刀,白慘慘的骨頭露了出來,他卻絲毫不怕,擡手作禮,結印,叩拜。
“我與天地證,冤煞與魂清。”
“今起發吾喪,萬邪歸我命。”
“神師殺伐,不避豪強,先殺惡鬼,後斬夜光。”
萬千冤煞攪進他的身體,血肉飛快消弭,直至最後,他隻剩下了一雙眼睛。
轟——
城門炸裂,陣法破裂。
陽光透進來,那些将自己鎖在床上的人逐漸安靜下來,随風消散。
他帶着一整座城的人走向了死亡。
樹林裡的畫面停留在城門被破的那一刻,有歸輕輕揮手,将周圍恢複原樣。
捆仙繩被他扔到一旁,他迎着顧白的視線,淡聲道,“有歸這個名字,今日我便還給了你,當年你錯了,我沒有歸途,也沒有來處。”
顧白垂眼看他,“所以,這就是你滅了江氏滿門的理由嗎?”
有歸絲毫不生氣,“他們擋了我的路,難道還要我留他們一命嗎?”
顧白輕笑一聲,緩緩點了點頭,往後撤了一步,點點星光自手中顯現,“那今日你擋了我的路,我是不是也可以殺了你?”
雖是問句,可他眼中的殺意确實實打實的,半枝蓮已然在手中顯現,他橫劍指向對面的人,笑得有些諷刺,“我竟不知道,我教過你這些。”
“江家滿門上下五十六條性命,礦脈裡一百三十七名礦工,有歸,不現在該稱你為人主不歸了,這一百九十三條人命,你拿什麼還?”
“郎山奈和江氏姐妹的人生,你又該怎麼還?”
質問一聲聲響起,顧白毫不留情的刺了過去,以他現在的修為,不歸沒有絲毫的抵抗力,隻一劍,便差點将他腰斬。
白色大氅上的血迹越來越深,不歸随手抹掉嘴邊溢出的血,神經質的笑了起來,“你可殺不死我。”
顧白冷冷地看着他,“我殺不死你,但有人能殺死你,很期待看到你被葉秋梧殺死的那天。”
不歸甩掉受傷的鮮血,任其泅進地下,他迎着顧白的劍,發瘋般徒手接過劍刃,不在乎被削掉的半個手掌,趁顧白怔愣的一瞬,閃身跳到了樹上。
“仙師,再見。”
随着他話音落下,樹林開始震顫,葉子不要命的灑下來,好似要将人淹沒,一道裂縫蓦地出現在不歸身後,外溢的深藍微光顯出幾分詭異。
“要是仙師能受得了赤落深淵,那就不妨跟過來,當然,被撕碎的話我可不管哦。”
不歸朝樹下的顧白行了個禮,捂着傷口向裂縫倒了過去,轉眼便被藍光吞噬,消失不見。
顧白收起劍,對不歸的逃跑并不感到意外,可以說,從一開始他出現時,便計劃好了一切。
不過給了對方一劍,就算死不了,也得養上好多天,就當是他替葉秋梧收的利息。
在樹林裡耗了将近兩個時辰,顧白簡單收拾好後,便回到了離途身邊,在離途殷切的眼神裡,上了一輛馬車。馬車走的很快,不到一個時辰,便到了蒼嶺山脈的一處山腳。
帆擡手對着空中結了一個複雜的印,那堅硬的山體瞬間化出一個幽深通道,一行人有序的穿過去,初時安靜至極,一刻鐘後,外面豁然開朗。
顧白掀開車簾朝外望去,入眼隻覺自己到了一處花谷,漫天花瓣紛飛,花枝掩映之處,一座座竹屋立在那裡,未成年的小妖蹒跚着走到籬笆處,好奇地看着這聲勢浩大的車隊。
田裡勞作的妖遠遠沖着車隊打招呼,顧白隐約聽到“祭司大人”“少主”這幾個字眼。
“大人,父王想要見您,您看是先去王宮還是先回祭司塔?”
帆站在馬車一側,垂頭行禮,模樣恭敬。
顧白深吸一口氣,下了決定,“先去見妖王陛下。”
人生地不熟的,當然要先拜會當地老大,他暗自思索,這樣才能避免挨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