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兩間。”祝清竹咳嗽着倚住櫃台,素紗帕子掃落那枚沾血的銅錢,将嶄新的投回錢堆,“窗朝東南,避光。”
“你連站着都要借櫃台的力。”她擒住祝清竹欲藏起的左手,玄鐵鞭柄映出腕間蔓延的穢氣,“逞什麼強?”
祝清竹未有言語,隻是眸中神色晦暗不明,又很快消散。
櫃台燭火“啪”地爆開燈花。掌櫃的猛然後仰,翡翠扳指撞得算珠四濺:“二位貴人!西廂當真隻剩天字房了!”
銅錢堆突然簌簌震顫,刻着螭吻紋的“天地通寶”被震散。聞長生在飛旋的錢影裡看見祝清竹後頸,那是一道裂傷。
“那就天字房。”
她扯過鎏金門鑰轉身,銀鍊卻纏住祝清竹腰間玉帶。
木梯在腳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如同被腐蝕的青銅镖車。身後傳來壓抑的嗆咳聲,混着掌櫃收拾銅錢的叮當響,将二十年前的暮色割裂成虛實交錯的碎片。
*
雕花窗棂漏進的月光将兩人影子釘在牆上,燭淚在鎏金燭台凝成茜色山茶。聞長生第三次擺正茶盞,青瓷碰撞的脆響驚碎了滿室藥香。
祝清竹背對着她坐在鏡前,染血的素紗正一寸寸裹緊潰爛的腕傷。
銅盆裡的血水映着支離破碎的倒影,聞長生盯着那片随呼吸顫動的月白衣角。燭芯爆開的火星濺到祝清竹肩頭,她卻像不覺痛似的,挑開黏在傷口上的紗布,血珠滾落妝台,在螺钿鑲嵌的螭吻紋上蝕出青煙。
“那枚玉扣……”
聞長生剛開口便咬住舌尖。銅鏡裡祝清竹的赤金瞳孔半分未動,正用銀簪挑破掌心腐肉,将沾着藥膏狠狠按進傷口。
撕裂的悶哼混着更漏聲墜地,驚得窗外老鸹撲棱棱撞碎月光。
燭淚在鎏金燭台凝成血色珊瑚時,祝清竹突然捏碎了銀簪。簪頭珍珠滾到聞長生靴邊,裹着血絲碎成齑粉。
“兩個問題。”她對着銅鏡開口,聲音像淬過忘川水的刀刃,“過時不候。”
聞長生向前半步,靴尖碾碎珍珠粉末;“為何此時?”
祝清竹突然轉身,月白衣擺掃落整盒金瘡藥。瓷瓶碎裂的脆響中,她赤足踩上滿地狼藉,血珠順着足弓滴落。
“有人篡改了因果,在真正的壬午年七月初七,陸昭音抛來的那半枚玉扣,其中暗含整件事情的因果,神像喚醒的陣法自然将我們送到了因果中最關鍵的地點,也是唯一能改寫……”
她猛然收聲,鎏金指甲刺入妝台螭吻紋。螺钿碎片紮進掌心,卻比不過她眼底突然暴漲的戾氣。
“第二個問題。”
聞長生的目光掠過她顫抖的肩線——那裡有處新鮮的貫穿傷,邊緣泛着與白衣女子耳後相同的淡金咒印。藥香突然變得刺鼻,混着陸昭音雪髓的冷冽氣息。
“她是誰?”
銅鏡轟然炸裂。
祝清竹的身影在飛濺的碎片中忽明忽暗,祥瑞之氣與穢氣撕扯出細密的閃電。聞長生看見她左手結印的姿勢,正是白衣女子采藥時撫過紫參根的“雪髓拈”。
“蓬萊第一百三十七代聖女,道号玄穹。”她每個字都像在咀嚼碎瓷,“陸昭音的引路人,噬心咒的締造者,以及……”
鎏金木匣突然彈開,匣中飛出一幅殘卷。泛黃的《黃泉引渡圖》鋪展在血泊裡,繪着聖女立于往生渡口的場景。
她手中提燈映出的,正是陸昭音被鎖魂鍊貫穿的身影。
“我的仇人。”
更漏聲恰在此刻停滞,聞長生突然握住她鮮血淋漓的手,玄鐵鞭柄壓住暴走的氣息:“你說謊時,好似都是這副模樣。”
祝清竹的冷笑凝在唇角。
窗外飄來童子嬉鬧的歌謠,唱着“螭吻哭,孽鏡枯”,将月光染成蒼青色。她抽回手的動作失了準頭,指尖擦過聞長生頸間潰爛的咒印。
“你既不信,何必……”
“我相信。”
“從你替陸昭音承傷開始。”她在指尖破開一道口子,蘸着血漬在殘卷勾畫,“玄穹聖女耳後的鎖魂契,與你頸間新傷同源,這是共生咒,不是仇敵咒。”
燭火驟然爆亮。
祝清竹的鎏金紋路突然暴起,卻在觸及對方染血的指尖時溫柔蜷縮。她擡手遮住聞長生的眼睛,染血的素紗垂落兩人之間:“有時,真相比噬心咒更疼。”
更漏突然傾覆,子時的梆子聲穿透琉璃窗。客棧地磚下傳來青銅镖車滾動的悶響,聞長生在模糊的視線裡,看見祝清竹破碎的唇形。
“有些時候,你不該如此聰明。”月光描摹她冷肅的臉側,“六天,于現世不過彈指,也是我們在此處剩下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