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未聽過父親用這般鮮活的口吻評價誰,記憶裡的聞鎮遠永遠是靈堂畫像上不苟言笑的眉眼。
此刻青年镖頭鬓角沾着草屑大笑的模樣,陌生得讓她眼眶發澀。
正午的日頭将影子縮成團時,镖隊歇在古茶樹下。聞鎮遠盤腿坐在裸露的樹根上,腰間酒囊抛起又接住,琥珀色的酒液在陽光下漾出細碎金斑。
“嘗嘗?雪髓草泡的,驅寒。”他忽然将酒囊擲向聞長生,“不過你年芳幾許?會喝酒嗎?”
聞長生接過酒囊,辛辣裹着冰碴滑過喉管,嗆得她眼底浮起水光。
樹影婆娑間,她看着父親用匕首削出竹哨,薄唇抿住的刹那,輕快的調子驚散了林間蔭翳。
“少镖頭!溪水裡有東西!”
年輕镖師的驚呼撕破惬意,聞鎮遠箭步掠至澗邊,雁翎刀劈開的水花裡浮着半面殘破的蓬萊陣旗。
他浸濕的袖口卷至肘間,拾起陣旗的動作忽然頓了頓。
暮色初臨時分,镖隊行至鷹嘴岩。
聞鎮遠突然勒馬擡手,玄鐵令牌在崖壁撞出清越回響。驚飛的夜枭掠過祝清竹蒼白的臉,她睫羽顫動的頻率忽與山風同頻。
“看好了!”
聞鎮遠忽然縱馬沖向斷崖,藏青披風在落日中綻成燃燒的旗。就在馬蹄即将踏空的刹那,他猛然拽緊缰繩,烏骓馬前蹄揚起嘶鳴,穩穩落在對岸突起的鷹喙石上。
山風卷着松濤拍岸,青年镖頭逆光的身影熔成金像。
聞長生聽見自己血脈奔湧的轟鳴,那些深埋于心的孺慕之情,此刻竟與競技的熱血奇異相融。
“該你了。”
聞鎮遠帶笑的嗓音混着回音蕩來。聞長生夾緊馬腹的瞬間,聽見身後祝清竹幾不可聞的歎息。
殘陽如血,将兩道并立的影子拉長投在澗底。聞長生望着岩壁上未幹的水漬,突然意識到這是父親出事前最後一次跑镖的路線。六年後的風雪會将這裡的一切都掩埋,而此刻的松香正鮮活地沁入肺腑。
當篝火再次舔亮夜幕時,聞鎮遠正在教年輕镖師們用蘆葦編螭吻。他屈膝坐在火光邊緣,修長手指翻飛如蝶,細長的草莖漸漸顯出龍首魚尾的輪廓。
“送你了。”他突然将草編抛向聞長生,螭吻口中含着的正是白日那枚柳葉镖,“壓驚。”
聞長生摩挲着草莖間的紋路,忽然發現每道轉折都暗合蓬萊陣法要訣。
她擡眼望向父親,卻見青年镖頭正仰頭灌下烈酒。
值夜的梆子敲到第三響時,山霧裡飄來極淡的雪髓香。
聞鎮遠擦拭雁翎刀的動作頓了頓,刀身映出他驟然冷肅的眉眼,那神情終于與靈堂畫像有了三分相似。
第一縷陰風掀翻了青銅镖箱,聞鎮遠反手甩出雁翎刀,刀鋒劈開的霧氣裡浮出半張腐爛的童屍臉,眼眶裡蠕動的肉珊瑚正與祝清竹傷口滋生的毒瘤同源。
“帶車隊回撤!”
聞鎮遠踹翻糧車橫在棧道口,玄鐵令牌擲地炸開金芒。
年輕镖師們拽着騾馬調頭的瞬間,整座山崖突然響起骨骼拼接的詭異咔嗒聲。
聞長生揮鞭絞碎撲來的腐屍,銀鍊擦過父親肩頭時驚覺他在笑。聞鎮遠藏青袖袍灌滿陰風,雁翎刀挑起的弧度宛如少年時斬落桃花枝的輕狂,刀光化作銀蟒撞向岩壁,迸濺的火星竟在空中凝成鎖魂陣的陣眼圖。腐屍們突然痙攣着倒退,潰爛的腳掌在青石闆上灼出焦痕。
祝清竹的咳嗽聲混在鬼嘯裡格外刺耳。聞長生旋身将她甩到背上,判塵鞭銀鍊絞住兩具腐屍撞向山澗。
血漬順着祝清竹垂落的手腕滴在岩壁,竟讓餓鬼們畏懼地縮成團。
“接着!”
聞鎮遠突然将玄鐵令牌抛向深淵。令牌撞上陰氣最濃處的刹那,四十九盞魂燈自澗底浮起,燈芯燃着的竟是玄穹聖女的冰晶發絲。腐屍們突然齊刷刷轉向西北,空洞的眼窩裡淌出雪髓凝成的淚。
“跟着哭喪鬼走!”聞鎮遠拽着聞長生躍上烏骓馬,藏青披風卷住撲來的陰風,“它們在給主子開路。”
馬匹踏着屍潮狂奔,腐肉在蹄下迸濺成冰藍火焰。聞長生回頭望時,整支镖隊竟在北鬥陣中化作紙人,年輕镖師們嬉笑的臉龐正被朱砂浸透,原來父親早已将活人替換成傀儡,那些打鬧加菜的鮮活,不過是演的皮影戲。
罡風如刃刮過耳際時,聞長生将祝清竹更深地按進懷裡。玄鐵令牌割破掌心,暗紅血珠順着令牌上饕餮紋遊走。
“終究是來了。”
歎息裹着冰碴刺入耳膜。
霜色自她足尖漫開,霧绡堆就的幂籬垂落至腰際,月華淌過素紗時,隐約映出眉間一點朱砂,倒像雪地裡落了粒珊瑚珠,偏生被垂紗籠成朦胧的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