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淵城的茶樓浸在晨霧裡,檐角銅鈴纏着昨夜的雨腥氣。
祝清竹捏起青瓷盞抿了口雲霧茶,氤氲水汽之後,是她重新覆上素紗,變幻之後的臉。聞長生抱胸倚在雕花憑欄處,目光掠過堂下攢動的人頭,最終釘在說書人袖口若隐若現的金線紋路上。
“話說那兇局四象——”
捏着瓷勺的手頓了頓,她今日換了身雨過天青的襦裙,發間别着臨淵城時興的螺絲蜻蜓簪,任誰看都是個偷溜出門的富家小姐。
醒木拍碎滿堂喧嘩,說書人抖開泛黃的《垂雲志異》,紙頁翻動間竟飄落幾片青銅碎屑,“龍泣血、白虎銜屍、朱雀焚天、玄武負碑!四聖獸鎮着的可不是什麼福地,是天道老爺打翻的硯台!”
祝清竹的茶匙突然在盞沿磕出清響。
聞長生瞥見她指尖蘸着茶水,在桌案上寫下一行小楷。
坎位三寸,離宮有煞。
說書人背後那幅《四象圖》的玄武龜甲處,赫然洇着團新鮮的血漬。
兩人離開垂雲鎮那日便立下規矩,若非萬不得已,祝清竹是不會窺伺聞長生内心在想些什麼,同理,也不會讓聞長生聽見自己的心聲。
“最邪乎的當數北牝沖虛與蓬萊玄穹二位聖女。”說書人突然拔高調門,驚起梁間兩隻灰雀,“列位可知?那沖虛聖女置蒼生于不顧,而玄穹聖女卻剖心鎮往生渡怨靈啊。”
“青銅棺底,刻了百句豔詞!”
滿堂哄笑中,聞長生舀了勺杏仁豆腐推過去:“文采比祝老闆如何?”
青瓷碗底突然結出霜花,祝清竹慢條斯理地挑出糖漬桂花,“雖說的與事實并無太大出入,卻難登大雅之堂。”
水痕重組成另一段話。
棺底刻的是往生咒,說書人舌底有傀儡絲。
說書人一腳蹬在長凳上,枯瘦手指攥着裂開的醒木,袖中抖落的青銅碎屑竟在案幾上自發拼出四象陣圖:“列位看官可知,那兇局四象最要命的不是四聖獸屍骸,是鎮在陣眼的兩口棺材!”
滿堂茶客哄笑着擲來花生殼:“老胡又編新詞了!”
“玄穹聖女那口寒玉棺,刻的是蓬萊三千往生咒!”說書人突然掀開衣襟,胸膛上竟布滿與青銅碎屑相同的星芒紋,“可沖虛聖女那尊青銅椁——”
他猛地灌下半壇烈酒,噴出的酒霧在晨光中凝成棺椁虛影,“刻的哪裡是什麼豔詞,是四萬八千句‘不甘心’!”
“當年玄穹聖女剖心鎮魔淵,沖虛聖女本當殉陣!”說書人喉結詭異地鼓動着,仿佛有活物在皮下遊走,“可她攥着半塊星象盤笑問天道——”
滿堂燭火倏然轉藍,茶湯在盞中沸騰如血,“若蒼生是您棋盤上的子,我這顆棄子偏要反手屠大龍!”
“現在想來,玄穹聖女與沖虛聖女共事千百年,當是有磨鏡之好!”
驚堂木又響。
“列位看官可知,四兇局破那日,天降血雨處生出片會走動的土地?”說書人突然壓低嗓子,“那土裡長的不是莊稼,淨是些青銅殘片與星象盤,更有人瞧見燃着藍火的燈籠……”
聞長生屈指叩了叩桌沿:“二樓東首第三個茶客,盯我們半炷香了。”
“那是城西米鋪的賬房。”祝清竹将杏仁豆腐推回,糖漬桂花的甜膩掩住她指尖一抹霜氣,“上月初七賭輸二十兩銀子,這會兒怕是把我們當成放印子錢的了。”
“還有,這杏仁老了些。”
聞長生屈指彈飛一粒松子,正撞碎某位茶客袖中滑落的窺靈鏡。
“那往生渡的魚都生了人臉!”說書人劇烈咳嗽,袖中抖落的帕子沾着無法分辨的熒光粉末,“有樵夫說……咳咳……說那地界會喘氣……”
祝清竹忽然傾身替聞長生拭去袖口茶漬。
蜻蜓簪擦過耳際的瞬間,聞長生聽見她以氣音道:“帕子。”
“後來呢?”後排商賈拍着桌子嚷道。
“後來?”說書人渾濁的眼珠突然泛起異彩,“後來四兇局成了活陣,每甲子便要飲夠百人血!”
他甩出《垂雲異志》嘩啦啦翻動,紙頁間竟夾着新鮮的皮肉,“上月十五,白虎位吞了城西三十戶,前日破曉,朱雀位燒盡東郊百裡林——後來那地界每逢朔月便會向東挪三十裡,前日有貨郎……”
話音戛然而止,屏風後轉出個抱琴的盲女,額間朱砂痣紅得刺眼。
“而那玄穹聖女也不是自願的,她在等有人掀翻這殘局!”
盲女突然在她們桌邊駐足。
“下人來通報的時候奴家還不敢相信,可是天行镖局的聞镖頭?”她嗓音似浸過蜜的砂紙,枯瘦手指按在琴弦上,“奴家想托您,運趟镖。”
說着話時,她分明朝着聞長生,卻又有道目光從未自祝清竹的身上離開,見過祝清竹這身打扮的隻有聞長生與頂替判官身份返回蓬萊的陸昭音。
“不接私镖。”聞長生用鞭柄格開她探向茶點的指尖。
“是往東三十裡送件舊物。”盲女從懷中摸出半塊照骨珏,“收件人姓陸,說是您故人。”
「姓陸?陸昭音?」
「你若疑惑便接下吧,此間并無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