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馮甲!”
江無涯聲音一落,人群不由自主地安靜下來,議論聲漸次消弭。
上官若心中一凜。
她腦中一瞬閃回這個黑壯漢子的種種不對勁——突兀的出現、異樣的凝視、如影随形的跟随……
原來,他竟是江無涯安插在大理寺的一顆棋子,目的無非是——搶功!
她眸光微斂,唇邊浮起一抹冷笑。
而此時,馮甲大步向前,腳步穩健如山,寬厚的肩背隐隐帶着一股沉重的壓迫感。他站定後,目光犀利地掃過人群,黑紫色的面龐上無甚表情。
沉沉夜色裡,他開口道:
“十月初七,戌時二刻,小牡丹向坊正與守門人求助,聲稱自己撞見韓小郎君,滿身浴血,向她求救。”
“衆人聞聲趕至,然房門大開,屋内隻餘二具屍首——韓小郎君與淑娘。”
話語簡練,案件脈絡分明,聽者無不信服。
馮甲頓了頓,繼續道:“京兆尹府接報後,即刻封鎖迎香樓,并調查所有可能行兇之人。後院與前院互通之處皆有看守,初步篩查後,隻有案發時身處後院的四人具備作案可能。”
他緩緩掃過那四人,一字一頓道:
“林秀娘,小牡丹,孫大娘,錢老廚。”
一聽到自己名字,孫大娘正興緻勃勃地同旁人圍觀,嘴裡還嚼着瓜子殼,驟然僵住,險些嗆住。
林秀娘擡手拂了拂耳邊鬓發,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情。
錢老廚依舊呆呆立着,眼神木讷,似乎對案情毫無興趣。
唯有小牡丹,低着頭,肩膀微微顫抖,仍在無聲啜泣。
“四人之中,為何獨獨鎖定小牡丹?”
沉沉男聲忽然響起——李重翊自椅上起身,目光沉斂。
馮甲對他略一拱手,接着道,“少卿大人,不妨假設小牡丹所言為真——她恰好經過現場,恰好去送茶水,又恰好在推開門的瞬間,看見滿身是血的韓小郎君……”
三個“恰好”故意頓重,聲音裡隐隐帶着諷意。
果然,人群裡嘲諷聲、嗤笑聲此起彼伏。
馮甲神色淡漠,繼續陳述,“戌時兩刻,小牡丹撞見韓小郎君奄奄一息地掙紮求救,足以證明,他的遇害時間,應介于戌時一刻至兩刻之間。”
“慢着。”
一道清亮嗓音忽然響起。
四周瞬間靜了下來,落針可聞。
隔着人群與樹影,李重翊也靜靜看着她。
而上官若卻鎮定如常,聲音平穩,直接發問:
“馮錄事,你憑何判斷,遇害時間是在戌時一刻至兩刻之間?”
馮甲面色不變,沉聲道,“韓小郎君于戌時兩刻半已然身亡,他受刺于背,此處貼近心脈,血勢必不能流太久。”
上官若微微一笑,“那敢問馮錄事,血流多久,人才會身亡?”
馮甲眉頭微皺,未答。
上官若緩緩踱步,聲音溫和卻擲地有聲,“若刀鋒直中心脈,半刻鐘之内,必死無疑。可若是角度稍有偏差,傷及肺部而未穿透心脈,至少須得兩刻鐘,方能緻命。”
她頓了頓,目光犀利地落在馮甲身上,“敢問馮錄事,你可曾與仵作核對過,韓小郎君究竟是哪一種死法?”
馮甲徹底沉默,眼神悄悄滑向江無涯。
江無涯神色一滞,掌心已生薄汗。可他畢竟是老官場,迅速調整語氣,笑道:
“此事不難,稍後本官自會核對。”
上官若眉梢微挑,笑意不達眼底,“是嗎?此案已上達天聽,死因卻至今不明。江大人就是這樣糊弄聖人與朝中百官的嗎?”
話音落地,人群中隐隐響起低聲議論。
不等江無涯回話,上官若從懷中取出一張白紙,遞至他面前,“此乃仵作親筆所書,記載了兩位死者的詳細驗屍情況。我昨日特地求來。江大人,馮錄事,可願一觀?”
江無涯勉強接過,展開細看,額角冷汗漸漸沁出。
可待他掃到關鍵處,忽然神色一變,反而得意地擡頭,“上官大人,仵作所書,韓小郎君疑為心脈被刺,而淑娘确為心脈被刺。這不恰恰證明,馮甲的推測無誤?”
上官若不慌不忙,輕輕颔首,“是,馮錄事的推測……或許并無問題。”
她頓了頓,忽然勾起唇角,露出一抹狡黠笑意,“但江大人,辦案者最忌推測,證據才是定案之本。若無實據,推測終究隻是推測。”
她輕輕拍了拍手中的紙張,似是随口道,“聖人既然指派大理寺審案,下官不才,願獻上一份佐證,以助江大人。還望江大人莫要誤會,大理寺隻是協助,無意搶功。”
此言一出,江無涯面色陡變。
人群裡,議論聲瞬間炸開——這不就是在當衆打臉?
江無涯臉上紅白交錯,握着那張紙的手,微微顫抖。
與此同時,李重翊撐着扶手,緩緩坐回椅中,指尖輕敲木質紋理。
他神情懶散,可那雙栗色眼瞳,卻始終未曾從上官若身上移開。
而此刻,上官若已然取代馮甲,成為整個案場的焦點。
她擡手示意馮甲繼續,“馮錄事,勞煩你往下說。”
馮甲神情已不複先前的自信,話音微微一滞,低聲道,“是……若小牡丹所言為真,則韓小郎君遇害時間,必在戌時一刻半左右……”
“根據衆人口供,孫大娘彼時在後院,繞行過來要一刻多鐘;林秀娘戌時一刻去過現場,她不大可能再返回;而錢老翁在煲粥,為了看火他也不能離開竈台,沒有人能完成行兇。”
“因此,小牡丹說的話一定不是真的,她在撒謊,掩蓋她殺人的事實。”
馮甲這番推理漏洞百出、且無證據。經過上官若方才的指正,在場諸人已不再被這番說辭輕易糊弄。
人群喧嚣聲漸起,夾雜着驚疑與不信,細碎的議論聲此起彼伏。
小牡丹擡起頭,雙目含淚,似要抓住最後一絲希望。
江無涯看着這一幕,眼底不悅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