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綠盈窗,浮光掠紙,正是春末夏初。
溫行已去了十七日,起先還每日一封書信傳來,三日前突然沒了消息。
近幾日,長公主府内一片沉寂,下人們做事也都蹑手蹑腳,連帶着府裡的那隻鹦鹉都歇了聲,往日裡讨巧的話說個沒完,現在也隻縮着翅膀躲在籠子裡,生怕一個不小心惹了主子不高興,被拿去炖了湯。
沈泠其實是知道其中緣由的,但她特意拖到了今日才示下。
在不知第幾次将寫了一半的信件揉成團,扔到地上之後,她歎了一口氣,往後輕倚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嫩柳出神。
半晌後,她直起身,執筆利索地在紙上落下幾個大字“保性命即可,其餘勿論,不必深究。”
轉頭對侍女道:“此信送至白洪山”
侍女接過信箋,“是,殿下。”
語畢,垂頭退出殿外。
此次過後,他若是知道了内情,應是會怨她的吧?
可那又怎樣,沈泠不在乎。
她要的從始至終就隻是那把劍,隻要他足夠鋒利,能刺破敵人的咽喉,怨她又何妨?隻要他哥哥的命捏在她手中,他便是怨她,也隻能為她所用,這就夠了。
沈泠徹底回過神來,當務之急是要确保他哥哥穩妥,若說這世上還有他溫行在乎的人,那便是他這個哥哥,也是溫行此生僅剩的血親之人了。
沈泠揉了揉鬓角,問道:“粟玉,溫掙今日如何了?”
“回殿下,掙公子昨日便醒了,一切如常,并無不妥,隻是……”粟玉斟酌再三,還是閉了口。
沈泠放下手中的竹簡,擡頭道:“但說無妨。”
粟玉張了張嘴,有些忿忿的道: “掙公子或許是上次風寒後體弱,近日總是夢魇,不知是不是那幾日昏迷的緣故,他……常念着您。”
粟玉一句話說的磕磕巴巴,沈泠還沒有什麼反應,她自己倒是氣的不輕。
沈泠怔了一下,旋即皺起眉頭,粟玉向來維護她的名聲,這種事她必不會胡說。
若真是那般,倒也并非是壞事,亦可将計就計。
感情加上利益的驅使,是這世上最不可掙破的牢籠。
隻是溫掙是何時起了這樣的心思?沈泠實在是想不明白。
或許是危難時刻的相救,又或許是經年累月的照拂,讓身在異土的他生出了情愫。
不過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此一來,她便更有把握捏住溫行了,握穩那把劍。
那把劍,至今,她已經磨了四年。
四年前,沈泠找到他們二人時,他們正躲在東昭與西晉邊界處廢棄的荒廟裡。
這廟荒廢了有些年頭,說是個廟,其實不過是片斷壁殘垣。
那年正值隆冬,風雪肆虐,若無遮擋,在外頭立上半刻都凍的直哆嗦,是這幾年來最冷的一個冬天,小道上的積雪堆的有半人高,村裡家家戶戶窗門緊閉,唯恐進了一絲寒風。
若不是沈泠帶人将這個村子找了個遍,連村民家的地窖都沒有放過,卻依然沒有找到,她也不會想到來時經過的那片廢墟。
那片廢墟離村子還有二裡地,隻剩一些高高低低的牆壁,還有塌了一半的房頂,廟門早就沒了,實在不像是能住人的樣子。
沈泠帶人找到破廟時,風大了些,雪也一簇簇地往下落,她接過侍女手中的傘,深一腳淺一腳地往裡走。
踏過那些冰雪覆蓋下坍塌的瓦礫亂石,她一眼便瞧見,溫行蜷縮在僅剩的那個牆角的草垛後面,那處有半片屋檐檔着,雪隻薄薄蓋了一層,他背後還有一個昏迷的少年。
他強自擋在那少年前面,手裡握着一根毫無殺傷力的木棍,頭發亂糟糟地糾結在一處,衣衫褴褛,甚至不能蔽體,仿佛風再大些便能直接将他那衣物吹碎了。
寒風四面八方向他襲來,他曝露在空氣中的皮膚滿是血痕和擦傷,夾雜着凍瘡血肉糜爛。
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隻一雙烏黑的眸子戒備地盯着她,一眨不眨。
那一年,溫行十二歲,溫掙十五歲。
或許是由于長期逃亡,食不裹腹,他們看起來要比同齡孩子瘦小的多。
很難想象他們是怎樣從西晉的都城,逃至兩國的邊境處的,一路又躲過了多少次追殺。
沈泠記得,上一世,自溫家家破人亡後,他兄弟二人便相依為命,躲避追殺半載後,無意中被她的冬獵的侄子所救,再後來……
想到這裡,沈泠眼前又浮現出殷紅的一幕幕,慘叫聲凄厲絕望,仿佛是粟玉的又仿佛是自己的。
她清楚的記得,黃金殿裡,劍刺向她時,粟玉拼命地一把推開她。
那人不防,劍偏了鋒,自粟玉的額角至下巴斜着劃下,頓時血肉翻飛,粟玉整張臉斜裂開來。
她耳中一陣嗡鳴,而後就隻聽到,粟玉沖着她大喊,叫她快逃,隻是她一用力,那血便順着方才割破的裂口噴湧而出。
沈泠從未見過如此驚悚的場面,甚至連驚叫都不會了,仿佛失了聲。
沒等她反應過來,劍再次向她刺來,她如何逃,又能逃到哪裡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