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冉回到京城,坐在書桌前看着陶文君送來的雲樞社月報,滿腦子都是在沂州城郊看到的那一幕。
她不願看到百姓這樣的生活,可她能做什麼?她做了什麼?甚至她來到這裡的目的,就是為了維護大邶的統治。
她在現代接受的教育告訴她冒進主義不可取。
生産力不夠發達、百姓認知低下的古代,在這裡想要創建一個人人平等的新世界是不可能的事情,甚至會遭到反噬。
生産力可以随着時間推移慢慢發展,可百姓的認知呢?《商君書》裡提到的馭民五術——壹民、弱民、疲民、辱民和貧民,如果這五個方法都不管用,就殺民。
這是封建王朝存續的根基。
統治階級趴在百姓身上吸血,吸完血還要罵上一句“賤民”,要百姓窮要百姓弱,這樣才能輕松地統治。
這就是封建王朝,統治階級不把百姓當人看,還不許百姓自己把自己當人看。
沈冉第一次失控折斷手中的筆。
她要百姓讀書、接受教育,隻要現在能擦出一些微弱的火星,百年千年之後,也能燃出希望的烈焰。
可就算是雲樞社,招收的學生也大多是有些家底的商戶,更别說其他書院。這些被剝削得最狠的布衣百姓,連活着都困難,更遑論讀書。
沈冉給張文傳去密信查看雲樞社的賬本,雲樞社經過幾年的發展,早已不需要外部的資金,依靠學生束脩就可維持運轉,甚至還有結餘。
空白的信紙鋪在桌面,沈冉盯着紙面陷入沉思,手指有意無意地輕敲桌面,不停權衡各方利弊,試圖找出一個最優解。
可這又不是數學題,怎麼可能有最優解法。
沈冉緩緩歎息一聲,提起筆給張文回信。
次日,張文一醒來就看見停留在窗前的信鴿,從鴿腿上取下小小的信筒回到桌前讀了起來。她年紀大了,視線模糊讀着這小小的字有些費力,隻能一個字一個字地去努力辨認。
讀完後,張文将信紙點燃。
小小紙片上的字迹逐漸被火焰吞噬,具體内容已不可讀,透過火光隐約看見還沒有燒到的最後一句話:
【比教她們忠君更重要的是,教她們何為民生。】
張文負責雲樞社多年,早已深谙雲樞社的運行之道,如果雲樞社是一艘在海面上航行的巨船,沈冉就是決定方向的船長,而張文等人就是最優秀的舵手。
不過寥寥數日,雲樞社面向全天下發布新策,雲樞社的課程在原本的四書五經、詩詞歌賦上,新增農學、律法與算數等課程。
更讓人意外的是,每年還招收五名家境貧困的布衣學生,免除一切食宿束脩雜費,就連秋闱的費用都由雲樞社一手操辦。
隻有一個條件。
這些學生在秋闱上榜後至少三年,不允許參考春闱進入官場,而是要回到家鄉免費為家鄉百姓授課識字。
雲樞社本就是天下文人心中的标杆,此規一出立馬就有各路人馬開始議論,大多都是反對的聲音。
有人覺得雲樞社這是錢多了沒處使,做表面功夫的僞善。
也有人覺得布衣百姓就該埋頭種地,接受教育隻會影響田地的收成。
更有人覺得雲樞社培養這些布衣百姓,卻以三年之期為要求逼迫人回鄉,這是對人的前程的耽誤。
正是重陽節,王季清邀請沈冉一同登高眺遠。好不容易爬上山頂,兩人一同站在山崖邊暢談,放眼望去是一重接一重如同烈焰一般紅葉随風擺動。
“雲樞社的新策倒是有意思。”王季清道,“是出自殿下之手吧。”
沈冉笑笑:“還是瞞不過老師。”
王季清:“殿下,恕我直言,讓布衣百姓接受教育于她們而言并非好事。”
王季清言有未盡,但沈冉清楚的知道她的弦外之音:百姓愚昧不僅是方便管理,更是讓她們麻木接受,人活一世會有數不清的痛苦,皇權強壓之下以她們的能力能改變的微乎其微。
愚昧是精神的鎮痛劑。
就像鐵屋子裡的人,非要把她們叫醒,清醒着面對死亡的絕望比睡夢中不知不覺死去要痛苦千萬倍。
腳邊碎石滾落,掉下山崖消失得無影無蹤,這麼高的山崖,即便是石頭掉下去也是粉身碎骨。
沈冉心神微動,指尖在袖中輕撚:“老師覺得,讀書是為了什麼?”
王季清颔首:“自然是為明道修身。”
沈冉:“可我覺得,讀書,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明道修身固然重要,可既然讀了書接受聖人教誨,眼看着百姓遭受的苦難,我沒有辦法無動于衷。”
“我要她們知道自己的名字該怎麼寫,要她們知道如何種地能讓收成更好,要她們知道哪些稅額合理哪些不合理。”
“我要她們有知識,有勇氣,去推翻壓在她們身上吸血的一切。”
王季清悠悠歎口氣,忍不住搖頭道:
“殿下走的這條路,多有坎坷,五名學生的力量有限,怕是改變不了什麼。”
“我從來不怕坎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