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經經曆過的,他曾經體驗過的,他能夠回憶的,他想不起來的,甚至,是他現在所經曆的一切——
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嗎?還是研究所的一場記憶實驗?
他真的見過沙漠裡那一場血紅色的盛大的落日嗎?
他真的在風沙中穿行過沙漠,在血液工廠裡見證過死亡嗎?
他真的遇見過那位和藹的歸甯阿婆,陪伴她走完了最後一程嗎?
他真的生活在人類的烏托邦綠洲裡,遇見了那麼多形形色色的人類嗎?
他真的,認識過臨川,和他結下永恒不變的契約嗎?
如果說沒有痛覺隻是斬斷了安昱和這個世界的一點微小的鍊接,他還能去看、去聽、去聞、去觸碰、去體驗,他還能用自己去感知世界,去維系他和這個世界的聯結。
可當記憶能被篡改,他曾經感知到的一切還會是真實的嗎?
過往的一切塑造了我們,也塑造了我們所在的世界。
像是攀援着房屋生長的藤蔓,當它們緊緊吸附在牆壁上時,它們才能肆意的生長;而不幸懸挂在空氣中的它們總會很快枯萎:人類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總需要一個錨點,它可能是一個人,可能是一件事,可能是一件物,它讓我們知道,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真實的活着。
可現在,我所擁有的錨是真實的嗎?
我和這個世界真的還有鍊接嗎,我真的活在這個世界嗎?
安昱不知道答案。
夢境裡的安昱又是誰?夢境裡的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我現在的生活又是不是真的?
安昱赤着腳下床,走向小診所的那扇窗戶。
推開窗,月明星稀,綠洲上大大小小、高低錯落、新舊不一的屋子都陷在一片寂靜裡。
月光下的綠洲那麼安靜,那麼祥和,誰能想到在安甯的綠洲裡所有人的神經都已經緊繃到極點。
夜晚的沙漠裡偶爾會有寒冷的風,安昱看着清冷的月光,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好冷又好安靜,安昱不由得縮了縮身子。
研究所裡似乎從來沒有過溫度的變化,他想,所以,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吧。
可太安靜了,安靜得就像是一副靜谧的畫一樣。
安昱拖來了一把椅子,他坐在椅子上,出神地望着陷在黑暗裡的沙漠。他在等待,他在安靜的等待,等待沙漠中晨光的破曉。
如果,如果能看到那一場恢弘的日出,是不是就說明了這個世界的真實?
安昱覺得自己或許是瘋了,日升日落,這是沙漠中不曾改變的規律,即使是虛假的世界,他一樣可以看見那一場日出——
但今天,綠洲下了一場雨。
淅淅瀝瀝的雨洗掉了綠洲裡的沉悶的氣氛,家家戶戶都捧出了大大小小的鍋碗瓢盆,最小的孩子都被家裡允許出來接水、淋雨,即使是不怎麼出門的荀陽都走出了小屋在外面的天地和醫護團的夥伴們打鬧。
多好的一場雨啊,久旱逢甘霖,綠洲上的居民們在這場雨裡短暫的忘記了離開的綠洲軍和臨川,也忘記了病倒在小診所裡的安昱,他們仰着頭,貪婪的呼吸着濕潤的空氣,伴随着孩子們的歡聲笑語,伴随着大人忙碌的腳步聲。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綠洲的居民們想着,從這場雨開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多巧的一場雨啊。
安昱看着窗外熱鬧非凡的綠洲,看着奔跑在雨水裡的阿隼,看着跟在阿隼身後摔了個渾身是泥的阿光,看着和葉莎她們一起看着雨笑成一朵花的荀陽。
這是多巧的一場雨啊,他來沙漠那麼久,還從來沒有見過。
原來,神明也會聽到他的祈求,給他降下暗示。
如果這一切都是虛幻的記憶,如果這鮮活而又幸福的人們不曾存在。
那麼他所感受的,被命名為“情感”的東西又是真實的嗎?
他真的離開過研究所嗎?
還是說,他一直以來以為的自由不過是一場夢境?
安昱呆呆地坐在窗前,他不知道,他沒有答案。
阿光的媽媽把玩瘋了的阿光拎起來,一擡頭,看見了傻愣愣地在看雨的安昱。她拍了拍手中的皮猴子阿光:
“别鬧騰了,去,幫你最最最喜歡的安昱哥哥放水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