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晚,瓊恩點了一隻蠟燭,燭光搖曳中,這間農家小屋顯得更加破敗。
伊萊莎、亞伯拉罕和瓊恩一起擰幹了衣服,晾到屋後樹下懸挂的繩子上,這棵蘋果樹長在避風的角落,塵土吹不到這個地方。
樹下沿着石牆搭了架子,上面還挂着最後一茬秋黃瓜,不知道長在哪兒的薄荷散發出淡淡的清香。
暮色降臨到這個平原,伊萊莎呆呆地望着如同喬治·科爾畫中的鄉村風景,風中送來迷疊香的香氣,這樣蒼涼的秋景讓她産生了一種近乎宿命論的沮喪。
伊萊莎聽見瓊恩喊吃晚飯的聲音,在外面玩了一下午的幾個小弟妹跑進屋裡,她隻好揣着有些沉重的心情坐到餐桌前。
冷硬的面包和凝固的黃油讓她更悲傷了:為了省着點兒用煤塊,今天沒有燒火做飯。
餐桌上瓊恩誇亞伯拉罕今天去烘焙坊買到的面包烤得很紮實,畢竟現在小麥價格越來越低了,面包房要是偷工減料還不如自己在家烤。
黃油倒是一直很幹淨,本地人買到的黃油,比送到倫敦老爺們的餐桌上的還要好,馬洛特村周邊有很多牧場,瓊恩以前結識的女工朋友就在那裡當擠奶工,價格很劃算。
勉強噎完這一頓持家有道的晚餐,伊萊莎覺得自己去晾衣繩上吊死的力氣都沒有了,瓊恩端來放了蜂蜜的麥酒讓她喝了,冰冷但帶着甜味兒的液體下肚,多少給了她一些安慰。
她問瓊恩:“爸不回來吃嗎?”
瓊恩說他這會兒大概在羅利弗酒店,她看到女兒瞪大的眼睛裡譴責的意味,縮了縮脖子,給約翰找補道:“他在那兒跟人談事呢……”
看你這心虛的表情鬼才信啊!
伊萊莎忍住沒有發火,隻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瓊恩讓她把弟妹們帶上樓去睡覺,自己則穿上短外套,戴上一頂窄邊圓頂氈帽,出門去找她的丈夫了。
孩子們很聽話,不需要伊萊莎哄就乖乖地睡了。
她換上睡衣,實在忍不住下樓,擰了條棉布巾草草擦了身體。
伊萊莎以為自己會失眠,她毫不懷疑這房子裡沒有老鼠。
但是這幾張木床的床腳很高,床闆又薄,給她提供了一種搖搖欲墜的安心感。
想想看吧,睡滿了人的床再加上一隻老鼠,大概是會塌掉的。
第二天她被樓下的動靜吵醒時都有點驚訝,自己昨晚竟然睡得這麼香甜!
昨天一下午她都在忙家務,累得對環境也沒力氣挑剔了。
樓下老爹約翰終于露出真面目,他翹着腿坐在椅子上,向伊萊莎打招呼:“露露,你媽說你好了,我還不信呢!快過來,來,讓我看看!好姑娘,你看上去像個公主呢,我就說,騎士德伯菲爾德家的孩子是不會這麼輕易被打倒的。”
瓊恩半個身子從廚房門探出來,大聲訓斥:“傑克,不是說别喊這個名字嗎?”
約翰面容不悅,改口叫她伊萊莎。
伊萊莎隔着那張放着果醬瓶、針線筐、幾根蠟燭、小碾子和兩把勺子的桌子與父親對視。
一個唯我獨尊的下巴,一雙渾濁頹喪的眼睛,兩條聽天由命的眉毛,還有一個被酒氣熏腌的鼻子,還好德伯菲爾德家的幾個孩子都是像瓊恩多一點,天真虛榮總比好逸惡勞強。
喊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爸爸,她對此接受良好,反正父親都那樣兒。
伊萊莎對約翰說:“爸爸,跟我講講德伯菲爾德的曆史吧。”
在約翰不厭其煩的叙述和瓊恩時不時的插嘴補充,以及幾個主日學校讀書的弟妹的糾正中,半史盲伊萊莎大緻摸清楚了情況。
她現在是在英國。
德伯菲爾德的祖先是禦前騎士,瓊恩說德伯菲爾德家族比奧利弗·格朗伯還要老得多,約翰說那是奧利弗·克朗伯,最後亞伯拉罕糾正說是奧利弗·克倫威爾,伊萊莎這才知道他們說的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護國公。
克倫威爾是哪個世紀的人來着?
約翰又說:明年就是女王登基的金禧慶典,他要給報紙寫信,希望女王能夠冊封他這個英格蘭最古老的家族之一的唯一嫡系後代。
在位五十年的女王,哦……是維多利亞女王嗎?
瓊恩讓他别浪費郵費和信紙錢了,之前給那些什麼文物學家史學家的寫信,沒一個回複的。
好吧,比起遠在天邊的女王,還是填飽肚子改善生活更重要。
瓊恩給每人都分了一碗黏糊糊的燕麥粥,伊萊莎挖了勺橘子醬放進去,攪拌均勻。
橘子的清香和糖漿的甜味與燕麥純淨的麥香交融在一起,有點出乎伊萊莎意料,吃起來并不惡心,反而有一種春天的清新氣息。
吃完早飯,父親約翰就戴上帽子出門了,他鑽進雞舍捆了一隻雞,放進柳條籃子裡,打算去沙斯頓碰碰運氣,看這些雜貨能不能賣出去。
如果說昨天伊萊莎還對父親抱有一丁點期待,那現在不必說了,一個給報紙寫信要求冊封的“貴族”後裔、一個在村頭酒店喝酒不回家的父親,她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希望。
這個家就像是一艘快要散架的船,随便來一個浪花就能輕而易舉地将它打翻。除去出嫁的苔絲,其他人可以馴順地服從天父神聖的安排,蒙受召喚去見上帝了。
或許伊萊莎會遊泳,不會被淹死,亞伯拉罕也能掙紮着活下去。
然後,她就在岸邊看着他們去死嗎?
伊萊莎,你在嗎?
她決定最後嘗試一次:是我侵占了你的身體嗎,你有什麼話想對我說嗎?
毫無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