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本來就打算在這裡分别的。
伊萊莎細緻地觀察苔絲的神色,确認她可以單獨行走,便點了點頭。
等等,還有一件事。
“安吉爾是不是給你留了一筆錢,你給了家裡多少?”
苔絲答道:“我從家裡走的時候給了媽媽二十五鎊,前幾天收到媽媽的信,又給她寄去了二十鎊。你沒錢了嗎,莉茲?”
莉茲她的錢不夠用了嗎?
剛出來做工的話,沒錢用很正常。
給了兩次,二十五鎊和二十鎊……
攏共四十五鎊!
她努力壓住竄起來的怒火,神情認真地對姐姐說:“我的錢夠用,完全夠了。面包坊的拉德克裡夫先生很慷慨,而且他給錢也很爽快,從來不拖延。我在那裡還做糕點,薪水比一般面包師高,你要是缺錢不夠用的話,可以寫信告訴我。”
伊萊莎在做糕點這件事上故意說得含糊不清,好在苔絲也沒細問,她像從前對小孩子那樣摸了摸妹妹的頭,便跟她告别了。
可惡啊,苔絲不會以為她在說大話吧?
伊萊莎目送苔絲的背影消失在道路拐彎的鏡頭,從前讀的文字都變成了電影一樣在腦海裡回放。
鄉間、五月,穿着白色禮裙的少女,婦女集會和吉格舞,這是青翠欲滴的開始。
最後結束也是在五月,閃耀的陽光下,有人站在山坡上眺望旗杆,城鎮之中高聳的塔樓上升起一面黑旗,象征罪犯已經實行了絞刑。
可惜她沒有随身帶紙筆的習慣,也不能應急把字寫在袖口上。
要是在井橋的磨坊就好了,她現在一定會瘋狂地把還能回憶起的劇情記下來。
伊萊莎轉移自己的注意力,讓自己别想太多劇情。腦子裡想法太多又不能寫下來,等她再次坐在桌子前開寫的時候,早就忘光了。
甯靜無風的蒼穹之下,她坐在草堆上,豎起耳朵捕捉倉庫裡的聲音。
講道已經結束了,台下的聽衆們似乎正在談論這次布道。
伊萊莎從邊緣滑過人群,聽到一個戴着頭巾的婦女跟一個戴着破氈帽的中年男人在痛罵附近出了偷雞的賊,罵完之後又開始讨論雞蛋降價,要不要少養點雞,還能省點兒谷子。
他們熱火朝天的樣子比德伯維爾的演講有意思多了。
講道團的人正在收拾刷标語的油漆桶、宣講的橫幅和傳單這些東西,亞曆克·德伯維爾不在這裡,她的目光巡視了倉庫一圈,也沒看到這個人,于是她大膽地向團裡的其他人套近乎。
“行了這樣事的人,怎麼能承受神的國呢?”伊萊莎裝作一個憂心忡忡的虔誠基督徒,向一個提着油漆桶的青年低聲說,“你覺得剛才宣講的那個美以美教徒說的是真的嗎?我是說,那樣淫/邪的事……啊呀,真是罪惡……”
她一邊歎氣一邊搖頭,眼神清澈而單純,跟那些以獵奇故事為談資來打探消息的人完全不同。
青年對她純淨的面容心生好感,便對她說:“不管怎麼樣,我覺得婦女還是少跟這樣的回頭浪子打交道比較好。”
他把刷子從漆桶裡拿起來,懸空晾幹,放低聲音說:“背後說人家壞話是不好的,但是那個德伯維爾先生,是北邊的人,不是本地人,聽說他們以前是放債的,發了财之後才搬到川特裡奇。我記得德伯維爾先生也不姓德伯維爾,姓斯托克。”
他眼睛亮亮地看着伊萊莎,期待她對這個姓給出一點反應。
可她真的沒有聽說過……
伊萊莎隻好裝作似曾相識的努力回憶狀,慢慢地拼讀這個詞:“斯、斯托克?有點耳熟,是,是那個……”
“對,就是那個自殺的德國女孩。斯托克引誘了她,她懷孕了,但斯托克不願意娶她,所以這個女孩就自殺了。”
“我聽說這個女孩的哥哥發誓要讓他血債血償,所以他們火急火燎地搬離了原來的地方。不過,這也隻是些捕風捉影的傳聞。”
青年在胸前畫了個十字,他想到接下來要說的話,神情有些局促,“我不是說人犯了錯之後就不能再改正,或者婦女不能接受慈悲的福音,但是你知道,像你、你們這些年輕的人,年輕的孩子,要對男人抱有警惕,不能掉以輕心。”
這個青年看起來也才二十多歲,放在後世恰是剛從大學畢業的年齡,他闆着臉模仿成年人的樣子讓伊萊莎忍不住想笑。
她忍住笑意,特别誠懇地說:“啊呀,謝謝您!這樣可怕的事,要不是有您提醒,我還蒙在鼓裡呢,這個德伯維爾的講道看起來真是激情洋溢啊……但是我還是更喜歡克萊爾先生那樣的方式。”
她路過愛明斯脫牧師宅的時候天色還沒徹底變黑,窗台露出盈盈搖曳的燭光,窗後沒有人影,隻有一盆翠葉竹芋在寂寞地常青。
回到井橋時,天色飛快地黑透了,但時間還不算太晚,帕夫太太換上睡衣睡下了,烤面包需要起得很早。
伊萊莎點了一隻燭,把燈盞放到樓梯拐角的窗台上,又拿了塊墊闆,打算倚着窗戶寫信。
“你折騰這個做什麼?”帕夫太太醒了,把她叫進了房間,“要是染了風寒就不好辦了,趕緊進來吧。”
伊萊莎感激地謝她:“我給我媽媽寫封信,謝謝你,帕夫太太。”
這不是托詞,她确實得先給瓊恩寫封信。
下午的怒氣過去了,她心平氣和地對瓊恩說苔絲現在過得不太好,生活有些拮據,家裡需要錢可以跟她說。
還有就是不要覺得苔絲嫁了人就可以把她當金礦看,家裡的生活開銷也别太奢侈。
最後,她還是忍不住對父親寫了一點措辭嚴厲的話:“如果爸爸再這樣大手大腳地花錢還無所謂的話,我想他不想見到被人在羅利弗酒店被人揭穿他那個複興家族的美夢吧?德伯菲爾德家除了‘失魂落魄的伊萊莎’,又能給他們提供新趣聞了,再多鬧出一點笑話,等到爸爸過世了,馬洛特村的人說不定還不舍得我們搬走呢!”
她把信封好,滴上蠟,放到自己的木匣子上。
從空白的信紙裡抽出一張新的鋪平,她歎了口氣,突然不知道寫什麼。
鬼使神差地,她寫下了“斯托克”。
斯托克,德國仇人,還有……複仇謀殺的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