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談論米蘭達·洛維拉夫人之前,我們有必要談論一下維海特莊園的斯派瑟夫婦的奇遇。
斯派瑟先生是一個小提琴手,聲帶生下來就出了毛病,是教堂的牧師收養了他。
他在星期天上教堂去,為聖歌演唱伴奏,其餘時間他去鄉紳的舞會充當樂手,或者禮拜六的晚上去工人和農民的集會給他們拉琴。
斯派瑟太太是一個強壯的婦女,成天樂呵呵的,不管是在地裡割小麥還是在養殖場喂養雞鵝,你在她的臉上找不到疲累或者怨恨,似乎生命裡沒有任何東西會讓她生出煩憂。
從這對夫妻誕生到這個世界上,到他們結婚,再到第一個女兒出生,之後第二個女兒出生,兩個女兒長大,一個嫁給了家具商,另一個嫁給了助理牧師,其間經過種種變化,他們一直生活在這個地方。
盡管曾經屬于卡林頓男爵的土地幾度易主,最終還是回到了男爵的小女兒洛維拉夫人的手中。
在主升天節的前兩周,斯派瑟先生已經為節日準備好了曲目,他要用利迪亞調式演奏第一百二十七首贊美詩。由于排練次數過多,他在周六晚的鄉村舞會還拉錯了音,本來應該演奏一曲輕快的蘇格蘭舞曲,他的琴弓卻奏出了教堂聖歌的曲調。
除去這個小插曲,這場舞會的種種快樂不必贅述。淩晨時分,斯派瑟夫婦沿着運河的河岸回家,他們在月光下漫步,仿佛還踩着節拍在跳舞。
快要到家時,斯派瑟太太突然發現河岸邊盛開了一大片黃鸢尾,她充滿驚奇地上前,想要看清楚這一片憑空出現的花朵是怎麼回事。
然而當她走近之後,才發現那不是什麼黃鸢尾,而是一個穿着鵝黃色裙子的姑娘。
這把她腦子裡的一點酒意都給吓跑了,她大膽地走上前去,看到了女孩衣襟上暈染開的血迹。
斯派瑟太太駭了一下,但還是猶疑着,伸出手指試探了女孩的鼻息——她還活着!
這個女孩的臉實在太有迷惑性了,斯派瑟太太不信一個芙洛拉會幹出什麼壞事,她粗略地檢查了一下女孩,在她的身上發現了不少駭人的青紫,左手手腕也腫得極高。
這大大地激起了斯派瑟太太的拳拳憐愛之心,她不僅堅定了女孩是被人襲擊或者受了什麼傷害的想法,更是選擇性忽略了她右手攥緊的拳頭。
伊萊莎事後深刻反省了自己,她确實是過于放松了。
不過這也不能怪她,她必須要辯解一下。
斯派瑟太太衣服上的皂堿氣息混雜着稭稈的味道,還有做慣了農活的堅實臂膀,給了她極大的安全感。
想想看吧,她為了趕上去威茅斯的早班列車本來就沒怎麼休息,在放火燒了蒼鹭居之後體力所剩無幾,再加上在火車上跟人搏鬥,又掉了水,靈魂還一直被高熱折磨,這一天折騰下來把她三天的體力都耗光了。
現在躺在一個母親一樣的懷抱裡,誰能不昏昏欲睡呢?
要是換成斯派瑟先生來抱她,她會警惕很多,至少會撿來防身的石頭藏好,而不是睡得太熟讓它從手裡滑掉。
這倒不是說斯派瑟先生不是個好人,隻是伊萊莎習慣對所有男人都抱着警惕之心。
她在斯派瑟太太的臂彎裡昏睡過去,被帶回了他們的那個農家小屋,意識朦胧之際,伊萊莎聽到這對夫婦在商談要讓夫人給她請個醫生來看看。
夫人,什麼夫人?
她很想問個清楚,但困意像潮水一樣鋪天蓋地把她淹沒,她半是恐慌半是滿足地昏睡了過去。
再次睜開眼時,伊萊莎以為自己又重開了一局。
她瞪着眼前層疊的床幔,一層純色石綠打底,一層純白底印着常春藤花紋,還有一層蕾絲裝飾,側邊點綴着流蘇,圓頂的頂篷同樣繡着對撐的藤蔓花紋,盯着看久了容易頭暈。
伊萊莎移開目光,苦中作樂開始思考這次她的身份是什麼,歐洲貴族大小姐?
靈魂熟悉的高熱和伴随而來的輕微眩暈、嘔吐跳出來提醒她,既然醒了就别做美夢了。
但這也說明了一個好消息——苔絲還活着!
她從深陷的柔軟床鋪裡翻下去,床墊并不像她以為的那麼低。
伊萊莎發現自己身上穿的是一條緞面睡裙,層疊的蕾絲在一個令人厭煩的程度之前聰明地收手,停止了堆積,隻留下了恰到好處的精緻,讓任何一個套上它的人都變成了一個行動的大号玩偶娃娃。
趿拉着擺在床邊的拖鞋,她站在床邊,感覺自己全身每塊骨頭都在痛。左手手腕被接上了,腫了一個大包。撩起睡衣的袖子,雙臂布滿了青紫的掐痕,腰上有幾塊磕碰的紅腫,看不到的背上也有一片肌肉被拉傷,上半身到處都是傷口,下半身尚且完好。
試着發聲說話,嗓子依舊有痛感,但是比火車上呼救時好得多了,她可以吐出一些簡短的音節。
很好,至少跑路和說話有點指望了。
她巡視了房間一周,除了能看出這個地方挺大挺富有,是個女性的房間之外看不出其他的,牆上挂着像家族族徽一樣的東西,但是她對紋章學一無所知。
書桌上擺着一些書,她翻了一下,有雨果和歌德作品的英譯本,還有丁尼生的詩集,這些書無一例外都有些老舊了,也不是具有收藏意義的初印本,在這個富貴的房間裡擺着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伊萊莎在書桌的銀質墨水台上發現了一把拆信刀,刀柄鑲嵌着阿拉風格的花紋。
她從睡衣上拆下一條絲帶,把小刀牢牢地綁在了小腿上。
窗簾并沒有拉上,伊萊莎走到窗前,直直地望出去。對面是莊園的左翼,她在莊園的右翼,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大莊園,整體的風格偏向于都铎時代。
大門正面對着一個圓形的花壇,花壇上立着一個石塑噴泉,四周高大的喬木掩映着花壇分離的道路,一個車夫打扮的人牽着馬,往花壇的左側走去,伊萊莎順着他的方向看過去,看到了一排屋子,那裡就是馬廄了。
她看了眼遠處綿延草地直至天際,還打算再觀察一番,身後卻傳來一陣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