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方才踏進這個房間的時候,沙理奈忽然間知道了,她的父親白日一切尖銳情緒的由來。
原來,她的父親,一直以來都在害怕。
——他在害怕着面對死亡。
他重重地懲罰将流言傳出的家臣,是因為他不願意承認自己此刻的恐懼。他用憤怒僞裝自己的恐懼,仿佛這樣便不會有人發現他的外強中幹。
産屋敷無慘怔住了似的呆坐在原地。
他應該暴怒的,指責沙理奈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明白,這樣輕易地說出來了他會痊愈這樣不負責任的話語。
可是,當他垂下眼睛,在那雙眼裡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此刻狼狽的倒影的時候,他才明白,他的女兒其實全部都知道。
她知道,他時時刻刻都處在死亡的恐懼之中,為了求生可以不擇手段。
這個年紀小小的女孩,她的眼神如同其他同齡人一樣不谙世事,卻仿佛又有着另一個層面全然不同的神性,洞悉一切的通透。
在這樣的眼神裡,胸中沸騰着的、無處發洩的怨恨在這一瞬間轉變為了自胸口迅速往上蔓延的酸澀,讓産屋敷無慘的眼眶感覺到一股難以抵抗的熱意。
無慘硬撐着睜大充滿了血絲的眼睛,伸出自己清瘦的兩隻手按在了小女孩的雙肩上,迫使她正面與自己對視。
“我做不到。”無慘說道。
幾滴透明的水珠從他的眼眶之中灑落出來,而無慘不管不顧。
“我根本做不到,不去恐懼那件事。”
他用大得吓人地力道握住沙理奈的肩膀,将她拉近自己,語氣漸漸地激烈起來:“你這樣小的孩子,怎麼能夠明白,死亡是多麼可怕的事情,又有什麼立場告訴我不要恐懼呢?”
沙理奈鎮定地說:“我的确不知道死意味着什麼。”
她的視線有些飄遠,像是陷入回憶:“但是,我知道活着是很美好很幸運的事,每天能夠醒來看到陽光,能夠在秋千上玩耍,每一頓餐飯與點心,還有能夠日日都見到父親,都是活着的饋贈。”
“如果死掉的話,這些便全部都要失去了。”沙理奈看着無慘,視線描摹着他眼下的青黑,微微幹裂的嘴唇,繼續說道,“這樣看來,死亡的确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所以,繼續戰鬥下去吧,父親。”沙理奈眼裡亮起來了灼灼的光,她将手搭在了男人握住她肩膀的手背上,“不要再害怕,也不要懷疑自己,一直一直往前鬥争下去。”
她知道自己來到這場遊戲之前,自己遇到的人都像是物語集之中的故事一樣按照既定的軌迹運轉。
那是每一個人的命運。
“我會陪着父親一起,”沙理奈兩隻手将對方攥住自己肩膀的左手手指一根根掰開,最終攏入自己的懷中,“一直鬥争到最後一刻,然後……”
“繼續活下去。”
她的語氣笃定而從容,不是在說一種空無的理想,而是一條艱險卻終點可及的道路。
無慘望着她,眼神裡微光搖曳,原本因為劇烈的情緒而硬生生擰起來的一股力量此刻漸漸抽離。
他直直地注視着他的女兒,聲音低啞:“我……真的可以活下去嗎?”
“會的。”沙理奈毫不猶豫地回答,“會活下來,并且長長久久地活下去。”
“若是失敗了呢?”若他最終沒有戰勝病痛,慢慢死亡的話,該怎麼辦呢?
在這樣的深夜之中,無慘終于被慢慢敞開厚重的外殼,将自己内心深處最不與他人分享的念頭講述出口。
“父親不會被病痛打敗的。”沙理奈說,“若是出現了最壞的可能,我也會陪着父親一起。”
她同樣将自己細細剖開,展現柔軟的内裡:“陽光、秋千和美食雖然都很珍貴,但對于我來說,都沒有父親的存在珍貴。”
無慘長久地注視着她。
小孩子的确什麼都不懂,但卻能說出絕大多數人都無法做出的承諾——這幾乎算是同生共死的許諾了。
到頭來,唯一給予他繼續活下去的勇氣的人,竟是他不滿五歲的女兒。
他将不再是一個人再苦苦掙紮。無論他活着還是死亡,都會有女兒陪伴在身邊。
那些煩躁與戾氣徹底從他的身體之中遠去,隻留下了愈發洶湧的酸澀感。他失了力氣般地往前倒下,将額頭埋在了女兒的肩膀上。
沙理奈聽到了一聲絕望的恸哭。
【當前反派修正值: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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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天之後,沙理奈就徹底從自己的小院之中搬離,挪動到了北對的寝殿造側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