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息安接過這兩樣輕飄飄的東西,雙手像綁上石頭一樣沉重。
塔主殘留在上面的體溫,在被盧息安拿在手裡的瞬間,無論是緊握還是放開,都在迅速流逝。
而這一點溫度,偏偏是他死前最後接觸到的來自他人的暖意,原來這是死神行事的全貌,出奇的柔和。
既然是和塔主早已經說好的事情,盧息安毫無怨言,他相比一個多月前的自己,已經徹底變了一個人,塔主慷慨地滿足了他的遺願。
如今他的腦袋裡裝滿了常人難以觸及的深奧學識,外面這個神秘幽深、黑暗、蠻荒殘酷的大陸,在他思想中,開始變得簡單易懂。
他的自信和尊嚴因此回來了一部分,起碼當他再次憶起兒時的尊崇地位,那些禮樂輕安的日子時,可以不再那麼崩潰痛苦。
原來這才是他獨自多苟活幾年最大的借口——他想理解外面這個世界,想重溫做人的感覺。
“還等什麼?”
塔主的語氣顯得不近人情。
盧息安有些無措,他不再猶豫,立刻從塔主身邊錯身而過,循着台階快步走向樓下。
他能感到身後塔主漠然的視線,讓他的脊背冒出陣陣熱汗。
他并非恐懼,而是不想離塔主太遠,不願意離開那道視線。
盧息安心裡清楚,塔主不是真的不近人情,隻是塔主全部的個性都與世俗常見的不同。
對方不以身份地位或種族區别對待任何人。
也是因此,塔主才會毫不猶豫救他,治療他的傷勢,令他雙眼複明,好像塔主完全不知道這是多大的恩賜。
塔主會領他上樓,輕易給他一張床,讓他睡在清潔又溫暖的軟床上,告訴他這就是“你的房間”。
宛如真正的神一樣,塔主強行扭轉他的禁魔體質,将他變成了另一個人。
連書架上所有魔法書、房間裡所有東西,他都可以自由觸碰。
魔晶石,曾經買下他的奴隸主拿過一顆劣等的,盧息安隻是和其他人一起走過,之後便遭到毒打,對方會警告他“别拿眼睛看”,“别污濁高貴的東西”。
從那以後,奴隸主便愈發讨厭他的眼睛。
而這樣高貴珍稀的魔晶石,在塔主眼裡,和尋常石頭沒有區别,更别說他的奴隸身份,塔主始終無視,當他學得好的時候,還會毫不吝惜誇獎,像是誇獎任何一個普通的法師學徒那樣。
面對這樣一位冷冰冰的恩人與老師——盧息安不敢高攀是塔主的學徒,隻是私自這樣想過——盧息安選擇不做任何反抗與違背。
“等等,盧息安。”
神啊!您又開口了。
盧息安一下站住了腳步,仰頭望着高處的塔主。
“忘了這個,拿着。”
塔主向他擡袖,一個東西劃過空氣,盧息安輕易抓住了它。
落入手中的東西,堅硬的部分摸起來有精細的浮雕,柔軟的部分則泡沫一樣輕。軟與硬被一根柔韌的筋骨連着。
是一支羽毛筆。
是盧息安從未見過的羽毛筆,所以這是從樓上拿下來的。
他立刻憶起塔主在樓上桌前坐下後,産生的那些細碎聲響,當塔主心情不佳的時候,那些蘸墨水、敲瓶口的聲音聽起來便叮叮當當的很明顯。
能那樣明晰塔主的動靜和心情,盧息安自然認為這些細小的聲音很清脆悅耳。
“萬一魔紋破了,找一片樹葉補齊。”
“……遵命大人。”
塔主吩咐完,又催促他,盧息安急忙往門口去。
厚重的門扉向來緊閉着,那是僅在他眼前開啟過一次的門。
【盧息安,别出去】羅莉稚嫩的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柔嫩的觸手自他衣領裡探出來,用力但徒勞地吸着他的脖頸和鎖骨,粉色項鍊一般挂在他脖子上。
羅莉每天嚼着色澤最鮮豔的頂級魔晶石,喝着綠藤給的清水,比當時進塔的時候大了一圈,也強壯多了,但到底是個嬰兒。
【我害怕】
“别怕。”盧息安告訴她,“你父親就在外面,現在開始,我們不能再麻煩大人了。”
羅莉似懂非懂,不再試圖阻止盧息安。
另外數根綠色的藤條,靜靜趴在門邊,盧息安險些忽略了它們,但綠藤及時地動了動。
盧息安剛要抓住其中一根藤,那半死不活的綠藤就飛快纏住了他的手,在他手上纏繞幾圈,仿佛是在握手。
這叫盧息安一下回到最初那晚,它是怎麼纏住自己的手将自己拖上台階的,讓他渾身加倍地疼。
“照顧好大人,”盧息安輕聲說。
這不知名的綠藤雖然是個調皮又頑劣的“仆人”,但如今盧息安已經認同,它的頑皮對塔主來說恰到好處。
完成道别,盧息安快速拉開門,滾燙的熱氣席卷而來,他正要踏出前階,一個火球般的身影從天而降,重重砸在地上後,對方原地翻滾,終于撲滅了焦黑羽翼上的火焰,可那雙翅膀已經折斷得不成樣子,内髒也傷得不輕,讓那名莫爾迦德人吐血連連。
盧息安有些愣在原地,這是第一次,他以“自己”的視角和一名莫爾迦德人離這麼近。
他向天空望去,原來那些流星,不止是莫爾迦德之都墜落的碎片,還有試圖挽救家園的黑翼使者。
盧息安看到一名莫爾迦德少女,因為她的身體纖瘦,顯得翅膀大得驚人。
她像被石頭擊中的花蕊,驚險萬分地接住了空中墜下的一名同伴,可下一秒,她身上突發什麼詛咒一般,半邊快速扇動的黑翼忽然變得無力,她大叫一聲,露出悲戚的神情,再怎麼努力也無法找回平衡,自空中打着旋重重摔下來。
雷雲中猛地閃過又一道白熾的光,狂風不知從哪裡來,煽動着大火,新的火勢幾乎瞬間就吞沒了林中搖晃的身影,莫爾迦德人的翅膀一點就着。
那位造物主,不止收回了支撐他們巢穴的力量,同時也收回了莫爾迦德人自身的神力,他們身上的神紋全部黯淡下去,變得如飛不起來的雛鳥般脆弱。
陌生又極度熟悉的人間慘劇映在盧息安眼裡,他心口劇痛,連呼吸都停止了,他渾身僵硬,再一落下視線,和不遠處那名瀕死的莫爾迦德人對上了視線。
對方認出了他,恐懼悲痛的神情立刻充滿了森然的恨意,他朝盧息安擡起手,口中同時開始念念有詞。
盧息安瞬間如同被一隻大手攥住般動彈不得,随着那名莫爾迦德人口中吐出大量鮮血,他的内髒也開始湧上一陣強烈的撕裂似的痛楚。
對方無疑在對他下死咒。
盧息安有瞬間的後悔,自己在塔内沒有認真練習過自衛的魔咒。
自己難道無法完成塔主交代的事了?
但緊接着,他腦海中自動浮現一個符文,是某本古書中的奧義文,用來清除身上的惡咒——盧息安猛地明白過來,自己雖然沒有練習過,但住在塔外的盧息安卻可以熟練運用這個。
盧息安想明白的同時,符文對他而言,變得無比熟悉,熟悉得像那就是他自己練習過的一樣。
盧息安眸光凝起,将符文的形象印刻在腦海中,曾經坎坷的遭遇将他的意志力磨砺到可以在刹那間忽視身上的劇痛。
他開始全神貫注“注視”着腦海中的符文,快速地勾畫着符文的每條線,每個拐角,以及每個構成它的微粒——呼吸間,腦海中的符文開始發出強烈的光芒,外界看不到的無形熱量瞬間流過盧息安全身每條血管,修複所有破碎出血的地方。
這是個與惡咒同等威力的守護符文,它一樣的霸道,在盧息安内部傷勢修複的同時,驅使惡咒的力量流回了原來的地方。
那名狠辣地盯着盧息安的莫爾迦德人頃刻間慘叫一聲,再也撐不住身體,倒在地面奄奄一息。
惡咒還沒有完全返回,那名莫爾迦德人必死無疑。
高處籠罩下一片龐大的陰影,一名俊美高大的莫爾迦德人從空中沖下來,落在那名垂死的族人身旁,看到族人的慘狀,這名莫爾迦德人露出痛苦的神情。
盧息安渾身汗毛直豎。
他已經能感知到魔法元素,因此也能清晰覺察到,那名空中飛下來的莫爾迦德人,哪怕力量不斷衰弱下去,也依舊強大得可怕,不是眼下的自己能應付得了的。
可再怎麼強大,也無法阻止巢穴的分崩離析,他恐怕比任何人都更為痛苦。
仔細看那張臉,盧息安認出來,這就是夢裡自己在塔外見過的第一名莫爾迦德人。
他恐怕身居高位,塔外的盧息安認為他就是莫爾迦德人的族長,總是驅趕族人遠離煉金塔,不允許其他人騷擾塔主。
後來,他自己一樣哀求過塔主數次,羅莉的父親沒有出言,塔主親自罵走了他。
此時,這位黑翼族長也立刻發現了奄奄一息的族人身上返回的惡咒,鷹一樣犀利的目光落在了盧息安身上。
盧息安渾身皮膚針刺一樣,像是被四處漂浮的火星燙到了,又認為這是自己求生本能所産生的錯覺。
他冷冷地回視過去,不允許自己退回塔内。
那強悍緊繃的黑翼撲動了一下,男人将黑翼收攏,向盧息安擡起了手——
一塊岩石從旁邊伸過來,不偏不倚砸中了盧息安的胸口,盧息安瞳仁緊縮,幾乎是被砸進塔裡的同時才意識到,那不是岩石,後面還有很長,那是羅莉父親的巨大觸肢。
盧息安并沒有摔得很重,綠藤接住了他,可他倒在塔裡後,塔門瞬間被羅莉的父親關閉,隔絕了外面的視線。
盧息安腦袋一暈,一把渾厚低沉的青年男聲在他腦海中響起:
【别和葉佳硬碰硬】
【你還是塔主的學徒,他已經成名多年】
塔主的學徒?
盧息安渾身發麻,不知道是不是惡咒還沒有除盡。
躺了數秒,腦袋的眩暈沒有終止,看來他摔倒的時候的确撞到了頭……盧息安腦海中,本來懸着自衛符文的地方,符文消失了也沒沉寂下去。
他明明緊閉着雙眼,眼前還是一亮,像是腦袋裡突然長出了一隻眼睛,眼前瘋狂湧現出了大量的畫面。
他“看到”塔外的自己同樣拿着藥水和莎草紙,在林間瘋狂地逃命,身後追着什麼東西。
透過他的視線,煉金塔靜靜伫立在遠處,而頂端始終發光的燈室,竟然光線越來越黯淡,黯淡到了極緻,白光隐隐成了一種霧霭般的淡藍色,好像有誰刻意壓抑了它。
塔主漆黑的身影在燈室裡晃動。
塔外的盧息安猛然站住腳步,他警惕地豎起耳朵,在林間深處,竟然還有另外一種聲音。
除了莫爾迦德人的宮殿墜落,還有一種更為細碎密集的、枝葉被割斷的聲音。
一群什麼東西在迅速穿越森林——頂端。
他望向頭頂,雷暴的光芒自樹冠的剪影中亮起來。
轟隆隆隆——
嘩……
憋悶多時的雨水終于嚣張地傾瀉,壓垮枝葉,直敲得地面冒泡。
這樣的雨勢下,大火被迅速地澆滅,四處騰起異常的灰色濃霧。
被火焰包圍的那些哀嚎聲短暫地停了,但莫爾迦德人飛不起來的翅膀沾了水後變得更加沉重。他們早已疲憊萬分,才得到喘息,便紛紛如受傷的鳥兒被壓垮在地。
站在林間聽着動靜的盧息安呼吸加重,憑直覺意識到了某種更恐怖的危險将要降臨。
“跑——”盧息安朝幾名莫爾迦德人大喊,對方卻兇狠地朝他扔石塊。
濃霧瞬間撲到了那些人身上。
四下安靜了一瞬,仿佛濃霧經過的地方,連聲音都被吞噬了。
如有實質的霧氣毫不停歇,向塔外的盧息安籠罩下來,盧息安近乎本能地倒退躲開,開始朝來時的路跑回去,他渾身濕透,仰頭望向燈塔。
“嗚——————”
沉重悠長的号角聲突兀地響起,聲音由小到大,漸漸震耳欲聾,嗚嗚嚎叫,直直刺穿陰郁的濃霧,比天上掩蓋一切的雷聲更加響亮。
盧息安整個身體都被這巨響穿透,好像這道聲音是什麼強效的魔咒,讓他渾身的血液都随着聲音在顫抖。
他在稀稀拉拉的雨中震驚地望向從來安安靜靜的燈塔,終于确信,這聲音是燈塔上傳來的。
“啊————”
崩潰的尖叫聲從身後傳來,盧息安一驚回過頭,所看到的場景叫他一顆心沉了下去。
随着霧号的巨響散播開去,真的如驅散霧氣的魔咒般,将那詭異的濃霧逼退了數百米,清掃出了一大片空地。
正在尖叫的那名莫爾迦德人少女,她的翅膀異常地大,而不遠處她本來聚在一起的同族們,竟隻剩下了大片血污中淩亂的羽毛碎肉,和碎裂的骨頭摻在一起,他們悄無聲息被啃噬了個幹淨!
盧息安第一時間看向退開的濃霧。
霧氣擠在一起,像是一堵高高立起來的牆,将他們所有人圈禁在一個大圈裡。
而這詭異的牆上,竟然有一些濃霧帶着切實的“形狀”,相互間密集地擠在一起爬動。
漸漸,鐵腥氣翻動,整面牆變成了淡淡的紅色!
那根本不是霧!
盧息安瞳仁顫動。
某種邪惡的生物,借霧氣的掩護,在殺戮這些莫爾迦德人,當然,他也是獵物之一。
跑!
“嗚——————”
霧号的巨響再次響起,強勢的聲波蕩開,又一次将逼近的濃霧推遠,二者拉鋸般僵持起來。
盧息安感到自己快被震聾了,他開始忽視了霧号聲,隻顧着向前跑。
塔燈的熄滅讓他越來越不安,他感到有什麼不對。
突然,他真的聾了——不,是霧号真的停止了。
盧息安呸出雨水,他回頭看向那血腥紅色的霧氣之牆。
在霧号聲停止後,那面牆微微搖擺,下一秒徹底倒塌下來。
已經反應過來的莫爾迦德人,他們也紛紛逃向燈塔,此時的絕望甚至更勝過先前猛烈的火勢,所有人都不知道霧氣中是什麼趁火打劫的惡靈,隻知道同伴被傷害的屍骨無存。
可新的霧氣從四面八方而來,忽然間,連盧息安都躲閃不及,被浪潮般的白霧淹沒了。
周圍莫爾迦德人的聲音亂起來,一番掙紮後聲音減弱,仿佛所有人都離盧息安遠去。
盧息安失去方向,停留在原地,他掏出裝着毒劑的瓶子,準備死前也讓别人嘗嘗滋味兒。
忽然,一些黑影包圍了他,盧息安渾身肌肉緊繃,萬分警惕之時,頭頂罩下一張金網,腳踝傳來一股大力,有繩子捆住了他的腿,将他牲畜般拽倒在地。
有東西瞬間貼了上來,在他身上飛快嗅聞,緊接着,他的藥劑瓶便被對方擊碎了。
竟然沒有第一時間啃上來?
盧息安才覺察到異樣,忽然拉拽他的動作停了。
“不對,”一個尖細的聲音說:“這是個人類!”
“是寄生在塔下的那個人類……”
“是啊聰明鬼們,我早都聞到味道不對,你們怎麼這麼急着下手?”
“這還不簡單。”
“殺了他就行。”
“對,隻能殺了他。”
盧息安原地滾開向他刺來的一把匕首,忽然一陣悶響,周圍所有人影被清空了,匕首掉在他身邊,一根巨大的觸手從霧中伸了過來。
【誰也不能動這個人類】
被震怒的索圖拉鑽進腦袋裡威脅過後,之前的黑影們像是盧息安的幻覺徹底消失。
一陣刺啦聲,束縛他的網和繩索同時裂開來,他被松綁了。
盧息安隐隐松了口氣,是守護燈塔的索圖拉,這是他的朋友……
一股大力猛地将他壓倒,盧息安頭頂大片的黑暗籠罩下來,一根觸手蟒蛇般卷起他,卷得越來越緊——
【他是我的】
盧息安瞬間撿起那匕首,忽然一陣風刮來,吹散了身邊的白霧,徹底露出了索圖拉巨大的身形。
大家夥根本沒有關注他,那奇異瑰麗的橫眼看着遠處的燈塔。
盧息安也焦急地看過去——燈室的四壁竟然打開了。
塔主站在最高處,腳踩熄滅的塔燈,雷光照亮了他的身影,肆虐的狂風誓要将他吹倒在地。
盧息安聽到有莫爾迦德人仍在塔下質問塔主,那種語言過于古老,盧息安始終聽不懂,但塔主在狂風驟雨中回答着衆人什麼——
……
……
始終沒能走出塔門、被羅莉的父親抛回來的盧息安,戰栗地自地闆上清醒過來。
他深吸口氣,眼前分明是一樓的天花闆,他卻滿腦袋都是塔主站在塔頂上,在狂風驟雨中搖搖欲墜的身影!
……
“嗚——————”
“夢”中的霧号聲真的震響了盧息安眼前的空氣!
他的身體頃刻間被穿透,那威嚴的聲音沖刺了出去。
一聲接一聲,悠長而充斥着強大的能量。
在這樣的霧号聲中,盧息安的記憶仿佛徹底和塔外的盧息安同步,他們有了相同的不安,心裡産生了同一個疑問。
當塔燈熄滅,霧号停止,那濃霧中的鬼東西,會怎麼樣?
它們也會停止嗎?
還有那白霧……那白霧裡将“自己”捆綁起來的“人”,會是之前和塔主說話的那種生靈?
塔主為什麼要和對方交易?
交易的内容又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