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尚未抵達村莊,林适就對同乘的江海道:“江統領,就在此處停車吧,剩下的路我步行過去。”
江海不解:“林老,還有兩三裡路。這裡海風凜冽,比北涼城更冷,您老步行怎麼受得了?”
林适掀開車簾,裹着雪花的海風灌入車廂。他閉眼感受片刻:“這樣的海風,言澈吹了近四十年。我走這三裡路,又算得了什麼?”
江海聞言不再勸阻,吩咐停車後為林适披上大氅,攙扶他下車。積雪瞬間沒至腳踝,江海欲攙扶同行,卻被林适擺手拒絕:“後面的路我獨自走,勞煩諸位在此等候。”
兩名侍衛看向江海,後者搖頭示意不必多言。
林适獨自前行。飛雪挾着海風,吹得老人身形搖晃,但他仍一步一個腳印堅定向前,腦中不由得想起了一些往事。
那是永隆三十八年,四十年前的往事。林适與李言澈同科應試,林适高中狀元,李言澈位列探花,薛子瑾則是榜眼。
打馬遊街之日,京城萬人空巷。未出閣的姑娘哥兒傾巢而出,隻為目睹這百年奇觀——本朝乃至前朝唯一一次科舉前三甲皆是少年才俊,且都尚未婚配。
作為狀元,林适騎馬走在最前;薛子瑾與李言澈并辔随後。後來林适回想,或許那一刻就已預示了後來的種種。
雖為狀元,林适卻醉心學問,自請赴百川書院任教;而李言澈與薛子瑾同入翰林院任編修。
李言澈雖出身書香門第,卻難與朝中世家比肩,在翰林院屢遭排擠。
薛子瑾雖是世家子弟,但當時薛家未出皇後,他又是旁支,同樣郁郁不得志。同年之誼加上相似境遇,使二人漸生惺惺相惜之情。
那年邊境動亂,鎮國公鐘文錦戰死沙場,舉國哀悼。連皇帝都病重無法臨朝,由太子監國。朝中暗潮洶湧,各大世家趁機安插親信。
林适也收到家書,讓他在百川書院多籠絡世家子弟作門生。但他自幼反骨,最讨厭世家做派,收到信後反而更加用心栽培寒門學子。
若事情隻是這樣,朝中寒門出身的人雖被打壓排擠,倒還能混個閑差不枉多年苦讀,李言澈也不至于被流放。
事情的變故從鐘鴻飛叛亂開始,消息并未大肆傳開,知道的多是不信此事,但朝中世家無一人為鐘鴻飛喊冤,武将又隻會咆哮抗議,反被責罰奪了兵權。
鐘鴻飛拖延兩月才回京,下獄後,學子與小官員聚集皇城喊冤,其中不乏百川書院學生。朝廷處置雷厲風行,不出十日便判鐘家滿門抄斬,根本沒給百姓反應時間。
而李言澈也正是在那十日裡,每天到皇城門口喊冤的小官員之一,他和薛子瑾還是煽動挑頭的人,喊冤幾日都未得到回應,有些老儒生開始絕食抗議,還有兩人自戕于宮門前,監國的太子也未理睬。
鐘鴻飛斬首那日,大家又去鬧法場,京中學子終是有限,知道此事的百姓也不多,且還有部分未參與其中,很快便被鎮壓下來,出現多人死傷,多人入獄,李言澈也被抓入獄。
林适得知此事後,去找了薛子瑾,想與他商議救出李言澈之事,薛子瑾卻告訴他此事西陽林氏也有參與,幾大世家是故意讓這些寒門出身的人去鬧,折損了這些人,世家更能在朝中一手遮天,不過最後薛子瑾還是答應他保李言澈不死。
即便得了薛子瑾的保證,林适還是在京中為李言澈多方奔走,想要求得更多,最好能判個罷官免職。
但他來京中時日不長,又一心在做學問上,并未結交什麼人脈,與家中更是不慕,最後李言澈還是因擾亂朝綱,煽動學子叛亂被判處流放北涼。
林适走在漁村的路上,冬季漁民很少出海,大多在家裡曬制魚幹或是修補漁船漁網,路上一個人影也沒有。
林适敲了兩家院門,才問到了李言澈住初,此時他站在一個破舊的小院外躊躇不前。
一個八九歲的孩子從屋裡提着幾條挂好的魚出來,嘴裡還說着話:“哎呀,爺爺我不冷,我把魚挂屋檐下就進去。”
林适恍惚聽到裡面有個略顯年邁的聲音,語帶責備道:“外面吹風又下雪的,你倒是披上被子呀。”
孩子無視裡面人的話,縮着脖子拿起牆邊的樹杈,将手上的魚挂到了屋檐下的鈎子上,放下叉子時,他隔着坍塌了一半的圍牆,看到一身風雪的林适,搓着手不停地跳動着雙腳,大聲問道:“老爺爺,大冷天你站在那裡看啥?”
裡面老人聲音問:“魚兒,你跟誰說話呢?”
孩子回頭道:“爺爺,有個老爺爺在咱家院門外站着,不知道幹啥的。”
裡面老人聽了放下手上東西站起身,“誰家老人這麼大冷天還出門?是不是走丢了?你趕緊讓人進來避避。”說話間已經到了門口,掀開門簾探出個頭來,對遠處一身白雪的人喊道,“老夥計,你是不是找不到路了?進來烤烤火吧。”
叫魚兒的孩子已經縮着手腳跑到院門口,打開院門對林适道:“來吧,老爺爺,先進來坐會兒,等暖和了再走。”
林适這才擡步往裡走去,凍得僵硬的腿腳不聽使喚,差點摔倒,還是魚兒扶了他一把才站穩。
那邊屋裡老人已經拉開門簾,等着人過來,林适盯着門口人,嘴唇蠕動了兩下隻發出兩個含糊的音節。
魚兒聽到以為他是冷得牙齒打戰,催促道:“快點,老爺爺快點進屋。”
待林适走近了,門口老人才看清他的臉,怔愣半晌,有些不敢相信地喊了聲:“伯意。”
林适聽到這聲“伯意”,才敢認門口的人,兩行老淚滑下,嘴裡喊着“言澈”快步上前,伸手握住了李言澈雙肩,仔細打量着面前人。
“言澈,你怎麼老成這樣了?”
李言澈也伸手拍了拍他肩上的雪,紅着眼眶笑道:“你是不是沒照過銅鏡?你自己不也老了嗎?”
“對,”林适點頭:“老了,我們都老了。”
魚兒在後面看得不明所以,但他是真冷,跺着腳問:“爺爺,能不能進去再說?我冷。”
李言澈反應過來:“對對,外面冷,進去說。”說完拉着林适手往裡去。
小小的屋子有些雜亂,東西都很陳舊,李言澈拿過一張小凳放爐子邊,對林适道:“陋室一間,也沒有椅子,委屈你坐在爐邊小凳上烤烤火。”
林适沒有多言,坐到了小凳上,将手放到火爐上烤着,目光打量了一下這屋子,又看了看進來就鑽到炕上被子裡的魚兒,問拿着陶碗給他倒水的李言澈:“家裡……就你們兩個人嗎?”
“先喝點熱水,”李言澈将水遞給他才道:“他爹娘出海沒了,現在家裡就我們爺孫兩個。”
魚兒趴在炕上,從被子裡露出頭來問:“爺爺,這老爺爺是誰呀?你們認識嗎?”
李言澈笑看着孫子道:“這位呀,就是聞名天下的适意先生,爺爺幾歲就認識他了。”
魚兒嘟着嘴道:“爺爺又吹牛,聞名天下的适意先生,我怎麼沒聽過這個名号。”
李言澈看向林适:“來,伯意,你告訴這小子,我是不是吹牛。”
林适看向魚兒問:“你叫魚兒?李魚?”
“嗯”魚兒點頭:“村裡人說我家打不到魚,就是因為我名字沒起好,海裡根本沒有鯉魚。”
“哈哈”林适笑過後問:“你不曾讀書?”
魚兒嘀咕道:“我們這漁村全是打魚的,哪裡去念書?”
林适訝異地轉頭看向李言澈:“言澈你……你為何不教孩子念書?”
李言澈坐到旁邊凳子上,拿起漁網繼續補起來,聽到林适問話,頭也不擡笑道:“讀了也無甚用處,老老實實打魚也能糊口。”
想想如今朝局,林适歎了口氣,喝了一口碗中已涼的水,不再就此多說。
李言澈問:“你如今過得怎麼樣?怎麼大冷天的跑這裡來了?”
林适攤開手道:“我孑然一身。”
“你與卿然……”李言澈看了看林适,将未說完的話咽了下去,愧疚道:“定是因為我的事,耽誤了你們。”
“那事不怪你,反而是我對你有太多虧欠,”林适道:“我今日來此,正是想帶你去見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