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适與李家的事說開後,便在這莊子住了下來。
一來他眼下不便外出走動;二來多年牽挂的親友都在此處;三來從老方那裡聽聞了算術課的新奇之處——以往夏至幾人在書院從未顯露,直到小逸開課講授,老方才發現這算術與傳統算經大不相同。
所以初四學堂開課,林适竟搬了張小闆凳,端坐在孩童之間,俨然一副乖巧小學生模樣。同來聽課的還有石秀才。
石秀才是年後才知曉林适身份,激動之餘,拉着石亭文前去見禮。他倒也未提拜師,也不讨教學問,隻是一有空就默默跟在林适身後,亦步亦趨。見林适來聽課,他也連忙搬了闆凳坐在後排。
有這兩個大人坐在旁邊,原本嬉笑着等上課的小柱和王宏等人立即背手端坐着,連大氣也不敢出。
小逸忙完手上活計過來上課,沒聽到往日嬉笑打鬧聲還納悶,剛掀開門簾,就看到小蘿蔔頭裡杵着兩根老幫菜。
她從小見到石秀才都是能躲則躲。因為知道這古闆秀才規矩多愛說教,更何況當初她和爺爺斷親時,石秀才那番義正辭嚴的指責猶在耳邊。
身為女子授課本就不合禮法,如今秀才公還要做在下面聽,萬一哪句不當,惹得他搬出聖人訓誡,自己該如何應對?
單是石秀才就讓她心生怯意,更遑論還有林适這位大儒。所以小逸見到二人門都沒進,轉身就去找楚楓求換人。
楚楓哪有合适的人換?夏至要念書,他自己又一堆事,無奈之下,隻得親自到課室,将端坐等候的二人請了出來:“二位這是做什麼?怎麼坐在學堂裡?”
石秀才像是偷師被抓包,低頭不語。林适卻理直氣壯:“老夫就是想聽聽那丫頭講的啥。”
“您老快别去了,”楚楓扶額,“小姑娘都被你們吓得要罷工了。”
“我何曾吓她?連話都未曾說過。”林适餘光瞥見小逸溜進課室,甩開楚楓的手,“忙你的去,别耽誤老夫求學。”說着就要往回走,石秀才見狀也要跟上。
“等會!”楚楓再次攔住二人,眼珠子一轉問:“您二位是對這算術感興趣?”
見林适點頭,石秀才也忙不疊跟着點頭。楚楓看石秀才那點頭如搗蒜的樣,忍不住在心中吐槽:連學問都需要名人帶貨了?
當初夏至在石家村學堂教夏林數學,被石秀才撞見,斥為“旁門左道”,那阿拉伯數字更被罵作“鬼畫符”,以至于夏至後來便不敢在先生面前顯露,所以在萬松書院求學那幾年,林适和老方都未察覺這事。
“林老,秀才公,”楚楓手指着課室方向,那邊正傳來孩子們背誦口訣的聲音,“你們聽聽,那些都是稚童,一個口訣都要背四五天,以您二位的年齡、身份和學習能力,坐他們中間不合适。”
“那你是什麼意思?”林适蹙眉,“嫌棄我們,不讓學?”
“自然不是那個意思,”楚楓湊近林适問:“林老,您看哈,您想學算術,是覺得有趣呢?還是打算著書立說?咱們先搞清楚目的,再計劃學習。”
林适聽他這麼說,還真認真思考起來,他原是覺得稀奇想學習一二,若能著書惠及天下學子自然更好......
“此等算法若能成書自是美事。但非我創的學問,豈能鸠占鵲巢?”林适看向楚楓,“聽聞是你所授,那由你來主筆,老夫從旁協助你。”
“使不得!”楚楓連連擺手,“我雖懂這個算法,但著書立說這事我幹不了。不如這樣...讓至兒每日課後為您講解,再協助您編撰這算術教材,您看如何?”
林适捋須沉吟:“也可。不過成書時,須署上你與至兒的名号。”
“行,就用我的雅号‘奇偶先生’吧,”楚楓随口胡謅。
林适:“......”
如此總算是給林适找到點事做,不用去打擾小逸上課了。
徐管家帶着厚禮來到楚楓等人暫住的莊子。
莊子裡衆人都在屋内忙活,連個看門的都沒有。徐管家在門口等了兩刻鐘,才見一個孩童從院裡經過,忙喊道:“小孩,你過來一下。”
這小孩正是魚兒。他剛開始念書坐不住,就找了上茅房的借口出來溜達,聽到有人喊話,他頓住腳朝門口看來,一見是徐管家,小臉一下就垮了:“你幹啥?”
那日人太多,徐管家到得晚,根本沒注意到魚兒。如今見他一臉防備,便陪着笑道:“我是來找石紹武的,你可以幫我叫他出來一下嗎?”
魚兒幹脆道:“沒聽過這人!”說完轉身就想走,又被叫住了。
“老五,”徐管家見人要走急了,比劃着老五的樣子道,“他也叫老五,眼睛有點小,長得高高瘦瘦的......”
魚兒“哦”了一聲:“出門買東西去了,不在。”他倒是沒說謊,老五一早就被悅哥兒趕着去買牛奶了,同去的還有石頭。
徐管家聞言心說來得真不巧,但又不甘心白跑一趟,便道:“那你可以幫我叫個大人出來嗎?随便誰都行。”
魚兒眼珠子一轉,點了點頭:“好,你等着。”說完往茅房去了,尿完尿又繞路回了課室,根本沒提在門口遇到徐管家的事。
徐管家在外面又等了兩刻鐘,凍得直跳腳,卻再沒等到一個人影。正躊躇要不要直接進去找人,就見遠處來了兩輛馬車,車簾上還繡着定北王府的标志。他立即叫了同來的家丁将馬車趕到一旁,自己也退到了遠處低頭垂眸候着。
馬車停下,打頭的車上跳下來的是蠻兒和水仙,然後是阿十兄弟倆。阿十跳下車後就候在車旁,伸出手等着扶黎希悅,結果黎希悅無視他,直接從另一邊跳下了馬車。
後面馬車上下來的是江海與墨守易,另外還有三名男子,個個身着布衣卻長得高大壯實。與幹瘦的墨守易站在一起形成鮮明對比。
阿十等人倒也不需要通傳,直接就往莊子裡走。
阿玖進門前瞥到路旁的徐管家,腳步拐了個彎,幾步來到徐管家跟前。
徐管家見那日打了他家夫人的公子向自己走來,忙跪到雪地裡行禮:“見過公子。”
阿玖俯視着徐管家,沉聲問:“你在此作甚?”
徐管家老實道:“啟禀公子,我奉家主之命,帶了重禮前來向被我家夫人所傷的小哥兒賠罪。”
阿玖看了眼他身旁的禮盒,“打開我看看。”
徐管家便手忙腳亂将帶來的禮盒打開,裡面是一株人參、一對二杠茸,還有一張不帶一根雜毛的雪貂皮。
阿玖見了這些東西,冷笑一聲:“你們徐家倒是舍得。”
徐管家小心翼翼回道:“公子見笑了,徐家有錯在先,既是賠禮,自當拿出誠意,隻望那小哥兒不要與無知婦人計較才好。”
阿玖想到那被一個凍梨就哄得忘了疼的傻子,又看了看徐管家帶來的重禮,心說那人見到這些好東西,往後見到魏倩如不得主動把臉湊上去讓人打?
“東西留下,你自回吧。告訴你家老爺,在這北涼府少仗着世家身份做些蠅營狗苟之事,否則連這流放之地都無他容身之處。”
徐管家被他的話驚得在這寒冷天氣硬是出了一身汗,連連磕頭:“是,小人記下來了。”說完将帶來的東西整理好後,膝行着後退幾步,剛站起身松了一口氣準備離開,就被叫住了。
就聽那公子又說了一句:“不準再到這莊子來。”
徐管家立即躬身應是。
阿玖說完提起地上禮盒往莊子裡走去,心說好在這奴才沒能進去,若讓他碰到林适,那隻有殺人滅口才行了。
這莊子上自然沒有王府那種待客的暖閣。得知阿十夫婦到訪,楚楓與夏初簡單拾掇了屋子,将貴客迎進房内。江海一行人則由十九引至旁邊房裡歇息。
夏初請黎希悅上炕就坐:“地方簡陋,委屈世子妃了。”
黎希悅渾不在意地擺手:“北地天寒,冬日待客都是在炕上。”說着已盤腿坐上炕頭,順手拿起夏初正在縫制的靰鞡鞋細細端詳。
阿十與楚楓在桌旁落座。夏初正要去竈間沏茶,卻被水仙攔住。這丫鬟福了福身:“夏夫郎您歇着,烹茶這等粗活交給奴婢和蠻兒便是。”說罷便領着蠻兒徑直出去了。
夏初還在猶豫是否該去幫忙,就見阿玖掀簾而入:“方才遇見徐府管家,說是來給玉哥兒賠罪的。人已被我打發走了,禮盒在此。”
他将手中錦盒放到了桌上,順勢坐在阿十身側。
楚楓揭開禮盒瞥了一眼,挑眉道:“那日見徐夫人那樣,可不像是會低頭認錯的,這禮是誰讓送的?”
阿十冷笑:“看來徐家老狐狸坐不住了。聽聞嚴嶼連他的拜帖都拒了。”
“嚴嶼回京的算盤落空,此時若還敢首鼠兩端,哥你能容他?”阿玖說完見楚楓夫夫聽得茫然,便解釋道,“嚴嶼便是北涼知府,算是徐家門生。當年徐一鳴選擇來此落腳,就是因為他在這裡。”
楚楓恍然,想起那日老五說的,随口問道:“說到徐家,上次聽老五說,他們得罪了太子才跑到這裡來的,兩位可知此事?”
“這事知道。”阿十意味深長地道:“當年朝中盛傳皇上有改立三皇子為儲的意思,太子情急之下親自去臨水縣,想請林老回京坐鎮。此事被皇後一派知曉,便策劃了一場‘意外’,找的正是徐一鳴那個不成器的孫子。那厮糾集全縣地痞伏擊太子,還險些得手。”說完他搖頭輕笑,不知是幸災樂禍還是惋惜。
夏初聽得有些不解:“既然是密謀行刺,為何要找這些招搖的纨绔?豈不是自留把柄?”
“這就是皇後一派高明之處了。”阿玖接過話頭,“當時皇帝還不算太糊塗,他們要行刺太子,也不敢過于明目張膽,便找了這些地痞攔路搶劫,而徐家當時是中立派。對皇後而言,此事若能成,三皇子直接做太子,若不成則能逼徐家站隊,橫豎都不虧。”
楚楓與夏初這才明白徐家遷居的緣由。不由想起金虎的死,到底是落水那人報恩所殺,還是因他參與刺殺太子才被暗殺?這還真是不得而知了。
楚楓沒糾結金虎的事,畢竟過去好幾年了,怎麼死的都不重要了,他關心是現下,“照這麼說,那嚴嶼也不是什麼好官了?”
“嚴嶼雖庸碌無為,這些年四處鑽營想調回京城,心思不在政務上,倒也沒做什麼貪贓枉法之事。”阿十說完話鋒一轉,“此事暫且不提。你要的巧匠與鐵匠我都帶來了,何時開工?”
楚楓翻了個白眼:“你是不是心急了點?今日才初七。”
阿十歎了口氣:“不急不行啊,哪裡都是事。”說着竟掰着手指頭數起來,“你看看,要準備去草原交易的貨,還要安排人手去遷移山上的農民,規劃田地、養殖禽畜、開礦、修屋建廠......”
楚楓不待他說完就打斷:“你今日不僅是送人來那麼簡單吧?”
阿十笑眯着狐狸眼對阿玖道:“你看,與聰明人說話就是簡單。”說完看向楚楓,“我就是想問問,你這有沒有能用的人手,借點來用用。”
楚楓被他這無理請求給整無語了:“你要不要聽聽自己在說什麼?你定北王府好歹是一方諸侯,找我一個農民借人手?”
夏初在旁聽了,也覺得阿十是在開玩笑:“世子,開春我們這些人也要蓋房開地,确實挪不出人手來。”
阿玖見狀替他哥解釋道:“王府有的人手都在其他州府經營,我們如今缺的不是幹活的,而是信得過的管事。”
楚楓聽阿玖這麼說,一下就明白怎麼回事了。大亂前,定北王府主要是從其他州府往回撈錢,所以人手都安排在外面。
如今要自給自足,那些人手一時半會也召不回來,最重要的是還要确保可靠。北涼府要收容難民,開墾荒地,若讓有心之人捅到朝中,增添不必要的麻煩。
“管事的?我這裡有管事經驗的就一個村長,一個裡正,還有一個裡正後備役,就這麼三人了,”楚楓說着攤了攤手,“你要找我借他們不成?”語氣中調侃意味明顯。
不曾想阿十聽完,認真的點了點頭:“這三人可以借給我去勸說山上人搬遷。”說着他忍不住吐槽,“山上住的多是這裡原住民,一點也不好溝通,就需要這些通曉世故的老人幫忙去勸說勸說。”
北涼府人口一部分是曆代朝廷流放過來囚犯的後代,一部分是駐守邊境軍戶,另外一部分就是原本就居住在此的少數民族。
流放到此的囚犯後代多是中原人口,擅長耕作行商,所以都居住在山下。
軍戶則定居在靠邊境地區,家屬種地養殖,男丁到年紀後就要編入軍中。
而原有的少數民族多是居住在山上,靠打獵和采集山貨為生。
楚楓聽阿十這麼說,覺出點道理,忍不住感歎:“沒想到北涼府做事這麼人性化,搬不搬還要百姓點頭?”
按照楚楓的想法,本該直接強行搬遷——開春在即,哪有時間做思想工作?前世多少人因拆遷暴富,尚且出了釘子戶。在這個等級森嚴的時代,官府一紙敕令便能讓萬民噤聲,縱有千般不願也隻能忍氣吞聲。
這倒不是楚楓染了上位者的倨傲,忘記了尊重人權,而是深知當下百姓的處境。
那些山民世代困守窮鄉,早已将“安土重遷”刻進骨子裡——縱使那是片不毛之地,也要死死守着祖輩留下的茅屋。或許是經年累月的苦難磨平了改變的勇氣,又或許是輸不起那微薄的試錯本錢。
他們的一生都在與饑餓搏鬥。多少白發老妪從牙縫裡省下半口粟米哺育兒孫?多少貧戶唯有耕作的壯丁能嘗到一口幹的?當賣兒鬻女隻為果腹,為奴為婢隻為活命時,連人格都成了奢侈,遑論什麼人權?
阿十自然更沒有人權意識,隻是苦惱皺眉:“我倒想直接派差役趕人下山。可若非他們心甘情願,前腳剛遷下來,後腳又逃回山上,到時我還得派人去找,平白耗費人力物力。我又不能像管囚犯那樣,安排人成天将他們看着。”
這點楚楓倒是贊同,“确實如此。若非心甘情願,縱使分了田地糧種也未必肯用心耕種,反倒平白糟蹋了東西。稍後我去問問裡正爺爺他們是否願意相助。”
阿十颔首:“行,那有勞了,你跟他們說,算我王府雇傭,給他們開銀錢。”
楚楓并未推辭銀錢之事,如今定北王府最不缺的便是銀錢。阿十在各州府的鋪子很難運回糧食,但送回銀錢卻不算太難。
楚楓正替王府算賬呢,就聽阿十又問,“除了這三位,你們這群人裡應當還有可用之才吧?”
楚楓斂神思索:“你容我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