魁一真人此番話語一出,伍明達内心就已将對方猜中了個大概。
即使與她素未謀面,但能有此寬廣的胸襟和氣魄,除了坐于高堂上的那人,天底下恐怕再無其二。
名字幾近脫口而出,但她與秀姈皆緘口不提。
伍明達壓下胸中翻覆的情緒,隻是尋問魁一真人:“您隻說要變,但怎麼變?又要到什麼程度才算徹底?”
魁一真人答道:“凡是變革,都必然要見血,以及數不盡的舍棄。朝堂是如此,江湖也是如此。不見血,沒有舍,就不配稱之為變革。”
伍明達抓抓脖子,“你是說有舍才有得,那麼究竟要舍棄誰?”
“其中道理淺顯,你不可能不懂。”魁一真人一揮袖,“誰阻攔你,就舍棄誰。”
伍明達又不禁發問:“但變革中總會有不明所以的人,假如輕易舍棄的話,豈不是濫殺無辜?”
魁一真人讪讪一笑,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刍狗。[1]世道江河日下,誰又能獨善其身?”
伍明達聽完魁一真人的話若有所思,她不是将心思托寄于大道虛無的人,況且她隐隐覺得自己已陷入一場波詭雲谲的變幻中。在興衰變遷的無形車輪之下,普羅大衆與王臣貴胄,誰都不過是蝼蟻。
新政初現,成效暫無定數,誰也說不清此舉到底是力挽狂瀾還是螳臂當車。
然而劉寰登基不過三年,敢力排衆議,放手一搏,能有如此魄力,所行之事,當是出于天意使然。
“你們來七清一趟不易,不如在這裡小住幾日,再下山。”魁一真人望向伍明達,“你不是要修道嗎,明日起,就随師門一同起早就寝,看看自己能否捱得過來。”
魁一真人掐指念了幾句咒,大步走上前去,對伍明達和秀姈說道:“好不容易來一回七清,不帶你們去山頂瞧一瞧怎行?不然下山後要說我怠慢了。”
伍明達略表歉意道:“真人,來時的路已經全數塌陷。上至山頂對你來說肯定不費吹灰之力,但對我和秀姈而言,無路可走。”
“七清怎會無路?你也把我的七清想得太簡單了。”魁一真人走到貼滿符篆的石柱前,手掌朝那張與衆不同的符拍去,整個崖洞都為之震顫了一下。霎時山壁漸漸開出一個缺口,一絲亮光鑽了進來,而後完全洞開,光線充塞成了光柱。
初來乍到,不識七清真面目,伍明達和秀姈出于驚異而張大了嘴,山的背後竟躺着一面靜湖。有别于前山的粗犷峻拔,後山更具南國柔約的意境。
此時正值開春,春風吹皺了湖面,掀起層層觳紋。山上的野草野花已舒展開來,漫山楊柳依依,山坡以青綠為底色,披上一件點綴着爛漫山花的衣袍。
洞口外一條暗道蜿蜒至山頂,層層台階幹燥平實,同前山相比,實在是蘊含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之精妙。
伍明達二人心中暗歎:隻緣身在此山中。
魁一真人先行拾階而上,一步一階,沒有半點兒偷賴。
“真人你不是會飛麼?怎的要與我們一同走路?”秀姈面露疑惑。
魁一真人沒有理會她,仍是自顧着向上走去。
到達山頂,無垠天地囊括進眼裡的方寸間,雜念被浪花聲淘洗淨了,恩怨情仇煙消雲散,隻剩一腔疏朗在胸中滌蕩。
山頂風聲獵獵,山腰布滿烈烈霞輝,紅粉的霞光一直蔓延至山腳。
魁一真人立在中央,雙眼微閉,衣袍被風吹得鼓脹,仿佛進入坐忘道的境界。
她仍沒有回答秀姈的問題,僅僅笑而不語,任憑晚風在她臉上的溝壑溜竄。
伍明達伸出手,張開手指,試圖抓住落日的餘晖。
魁一真人将右手放于胸前,食指中指并攏捏了個決,瀑布的水流瞬間停止流動,一團氣在她周身彙聚,揚起她的衣擺。
她的左手指捏成圈握住右手腕,這股氣更加強盛,腳下方圓的草地全倒伏在地。
她右手向上一擡,豎于眉心上端,少量的水汽狹裹着勁流直沖山頂,撲向山崖邊的幾棵樹。伍明達臉上一片冰涼。被水汽席卷後的葉子濕哒哒的,挂着幾溜水珠。
魁一真人的手臂往上一頂,整道瀑布的水開始向上倒流,起初還隻是一簇水浪,而後越拉越長,好似扯了一匹巨大的水波絲綢挂在天地間。
“向來都是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魁一真人名不虛傳,一出手就是江湖失傳已久的禅指逆水。”伍明達望向沖天的巨浪,幾乎仰斷脖子。
魁一真人放下手,瀑布旋即回落,砸在江面,濺起滔天大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