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靖汝後來還說了什麼,伍明達已經記不得了,隻恍惚地沉浸于複雜的情緒之中。
詫異之餘,伍明達更覺脊背發涼,似乎天下所有人的一言一行,皆于她掌握之中。人人都不過是她的一顆棋子,要殺就殺,毫不留情。
伍明達揉了揉臉,讓自己保持清醒。
鐘靖汝不給她喘息的機會,問道:“你可聽說過東華門之變?”
伍明達正色道:“略有耳聞,願聞其詳。”
“初見陛下時,她還是個滿地跑的小娃娃。我四十歲那年出任侍講,奉诏親授于長公主。有日在宮裡,她牽着我的手問‘老師,論才華學識,我的堂姐福嘉郡主都在我一衆表堂兄弟之上,可為什麼她卻被父皇賜婚給一個即将緻仕的老官,而我的兄弟們卻都能與家勢頂好、相貌出衆且年輕的女子成婚?都說前朝國力強盛,為何還偏偏要送公主和親?難道僅僅因為她們是女人,就可以被當作物件被送來送去?’”
“當時周遭全是宮内當差的,我自然不能像她那般童言無忌,一時隻能說些糊弄宮人的話。好在陛下看出我的難處,即刻帶着我去了一個偏僻些的宮苑,她說‘這個地方沒人住,你現在可以說話了。’”
“我不敢心有懈怠,環顧了四周,确定沒人後,才道‘公主,在現今這個世道下,女人的的确确被當成了物件。從小的來說,家是如此,從大的來說,國也是如此。譬如今日我與你交惡,但明日我又想與你交好,納貢不足表我誠意,那我就再向你進個公主。這樣一來,你我成了兒女親家,即可冰釋前嫌,稱兄道弟,兩方百姓又能多享幾十年太平。’”
“我記得最深刻的是,當時陛下攥緊她的兩個小拳頭,說‘有人叫我們順從,可順從了這麼多年,最後得到的就是一塊牌坊,稍有不慎,就容易被人拿回去。與其一輩子如履薄冰,為了立個徒有虛名的排放,不如把牌坊砸碎!我将來要像父皇一樣,當個皇帝,但我絕不會如父皇一樣軟弱。因為将自己的姐妹、女兒、侄女甚至孫女假手于人,無論出何目的,都是一項可恥的行徑,這是懦夫!而懦夫,從來就不配做天下人的共主!’”
“我聽得心驚肉怕,立刻捂住她的嘴。但無論如何,我甚是欣慰,小小年級能有這般覺悟,将來定大有作為。于是我暗暗發誓,我要留在陛下身邊,為她掃清障礙,出謀劃策,開萬事太平。”
伍明達曾依稀聽得順德二十四年,還是長公主的劉寰親率八千鐵騎,在東華門外打出“清君側”的旗号,一日後,兵變宣告結束,東華門前伏屍上萬,血流成河。
孝宗本來體弱,當年年初受了一場風寒,随後一病不起,他預料到自己大限将至,需盡快定奪儲君,以繼承大統。但孝宗膝下少子,僅劉寰一個長女和魏王燕王兩個幼子,願意是傳位于他與蕭貴妃之子魏王。由于魏王尚年幼,孝宗不想外臣過多幹涉朝政,恰長公主劉寰文治武功,有勇有謀,由長公主暫時監國,代理朝政,未來輔佐幼主,他亦能夠死而瞑目,至少大權依然掌握在自家人手裡。
但是孝宗低估了劉寰的野心。
他這位看似不争不搶,常為弟弟們着想的孝順女兒,直到發動政變,一路殺進内宮,把劍架上他的脖子,逼他傳位于自己時,才幡然醒悟,她多年以來的隐忍、順從、謙讓,全都是表象,他的女兒,竟從不甘心屈居人後,并時刻觊觎着皇位。
而他親自挑選的公主侍講鐘靖汝,正是為劉寰謀劃這場政變的關鍵人物之一。
伍明達原以為鐘靖汝不過是位性情剛烈的老臣,未想她也親身參與了這場腥風血雨的鬥争。
“時過境遷,陛下也長成一位能獨當一面的帝王了。”
鐘靖汝想起政變前夕,突發變故,新實施的稅法飽受争議,有說其強行攤派,加劇百姓負擔;有說其開源節流,救民濟貧。新派與舊派間争論不休,劉寰提攜的大臣雖未參與新舊之争,但多數被迫攪入渾水,少有全身而退的。于是有人跳出來彈劾,說劉寰大權在握,新派舊派中皆有劉寰之黨羽,不管誰輸誰赢,劉寰都穩坐釣魚台。
孝宗生性多疑,一聽劉寰大權獨攬,立刻削掉她的臂膀,一面收回其權,一面貶谪她舉薦的臣子。
這時又逢南蠻北夷來犯大周南北邊境,可自太祖改革大周軍制後,中央軍備式微,朝廷與地方更是陷入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情境,一時群狼環伺,内憂外患。
衆人一籌莫展之際,一位老人上門求見,獻上一個錦囊妙計,既未留下姓名,又未讨要錢财,随即拂衣而去。
起初衆人認為老人不過是個江湖騙子,但最後還是因破局心切,拆開了錦囊,用老人的妙計破解了困局。
然而話剛到嘴邊,伍明達卻率先發話。
伍明達道:“鐘大人,幾年後,您是不是又要調任其她地方?”
鐘靖汝不出聲,隻垂目盯着腳下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