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如珺說道:“細細算來,我已有二十六年又七個月未歸家了。”她又沉吟道,“自我離家以來,每一日,我從未挂懷過那個地方。金陵是我的歸處,夔州是我的歸處,隻要不回家,山川湖海,皆為我的歸處。”
伍明達道:“若思之惘然,還不如不要歸去。”
羅如珺釋然而笑:“是啊,不如不歸。”她突然道,“明達,你向來明辨事務,我問你,要是燕王此計得逞,陛下将何去何從?”
伍明達打開話匣:“假如魏王此計得逞,想來下一步便是圍剿新黨,新立的政綱也會在頃刻間灰飛煙滅。當朝陛下聖舉,皆有目共睹,如若人人都放任不管,朝廷上下費心費力之為将付諸東流。我想,我們眼下尚未摸清魏王的勢力分布,除了巴蜀,首要的那幾股勢力盤踞何方,都不知了了。該事或許陛下已有耳聞,畢竟此事僅流傳于江湖小撮範圍,待得朝廷出手,或許又是一場腥風血雨,不知多少無辜百姓要遭殃。依我看,不如看清形勢後,不等向上禀告,便立刻拔除。”
羅如珺點頭稱是:“江湖連着朝堂,絲絲縷縷都脫不開幹系。這其中牽扯的江湖争鬥紛雜,隻怕等到朝廷插手,又要複雜許多。”
伍明達不由得長歎一聲,說道:“我曾想遠離廟堂,明哲保身,可誰料到天下大變,我又手握武林要籍,不知不覺中還是卷入了這場紛争。”
羅如珺語調緩慢:“破而後立,唯以身入局,才得破局。”
船家提着茶酒往碼頭趕,羅如珺下船去接來酒茶,又給了她幾兩銀子,道:“船家,再去打兩壺好酒來。”
船家買來酒回到船上,羅如珺先給伍明達斟滿一碗酒,又去給那船家斟上一碗,道:“人生苦短,及時行樂,明達,到了江南,便不能這般暢快痛飲了。”
三人舉杯共飲,羅如珺吞下一口酒,待喉間灼辣感稍過,才道:“明達,我真是對不住你,拉着你淌了這攤渾水。”
聽她句句是肺腑之言,伍明達與她碰了下碗,“羅如珺,你還是将我伍明達想得太小氣了。既已入局,你我便是同一根繩子上的螞蚱,餘下的,隻有我們同甘共苦,患難與共。”
當晚伍明達與羅如珺在酒中袒露心聲,減輕了不少二人間的嫌隙。伍明達喝罷最後一口酒,看着高山逐漸布散烈烈朝晖,心想,能轟轟烈烈地幹上一番,将來青史留名,也不枉來人間走一趟。
伍明達終未撐過沉重的眼皮,倒在船頭睡了過去。船似乎一直漂去了金陵,恰逢梅雨時節,白磚黑瓦,家家屋檐下都挂上了一層雨簾。
羅如珺站在船邊,朝内對伍明達喊道:“明達,快出來看!”
羅如珺換了身裝束,一席雲錦湖藍長衫。她眉目清秀,嘴邊含笑,輕搖折扇,好不風流倜傥。
“珺兒姐。”岸上的人用吳侬軟語叫羅如珺,笑着抛來一筐楊梅。
羅如珺讓伍明達接住,伍明達抱着楊梅道:“謝謝姐姐。”
伍明達不禁感歎:“人人都說江南好,遊人隻合江南老,江南風光秀麗,我也不想走了。”
羅如珺大笑:“那就不要走了,我叫你當牽機閣的下任閣主,從此千種獨門暗器,由你揮使。”
伍明達假作謙和道:“羅閣主獨具慧眼,小輩也不多惶讓。”
“連如此拙劣的伎倆都分辨不出,如何稱得是牽機閣下任閣主?”羅如珺笑吟吟地撕下臉皮,露出伍明達沒見過的樣貌,又即刻雙掌外翻揮出,這一掌,似凝聚排山倒海之力,伍明達胸口被她擊中,翻身跌入水中。
她在水裡睜眼,岸邊的面目變得模糊扭曲。忽然一根竹竿斜插入水中,伍明達奮力抓住竹竿,沉氣躍出水來。
待她落于實地,足下卻有股虛空之感,突然睜眼,發現自己正卧于一條懸橋之上,橋下是千丈深淵,她正欲起身,那橋卻忽的從中心斷裂開來,她的手邊毫無任何攀附之物,便垂直往下掉去。
眼看就要掉入懸崖,跌得粉身碎骨。
電光火石間,伍明達彙聚周身内力于掌心,猛然往布滿嶙峋怪石的崖底拍去,那片石林旋即被轟成一個大坑,隻聽一聲巨震,狹裹着碎石灰屑的巨力将她抛向上空。伍明達借力點足一躍,抓住一處凸起的岩石,肩臂賦力躍上斷崖。
伍明達踏至地面,後退幾步,才有了陸地的實感。
再睜眼,她發現自己正躺于船闆之上,身下是一望無際的江河。
羅如珺背對她而坐,伍明達從她面前銅鏡的倒影瞥去,似乎又換了一張臉皮。
伍明達咬緊牙關,驚覺背上結出一層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