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日後,在大批官員被拎去大理寺問訊的同時,葛韻的吊唁如期舉行。
葛韻雖然生前沒有位極人臣,又非世家望族,但因清名在外,加之突然橫死,又無子嗣,實在讓人憐憫,故而不少官員到場祭吊,使得往日門可羅雀的葛院,竟然生出幾分熱鬧來。
時亭以義子的身份接待前來吊唁的官員,看着靈堂前烏泱泱的一堆陌生官員,滋味難明。
中午時候,丁道華和丁承義父子兩來吊唁,衆人一見丞相和刑部尚書都來了,當即上前好一番作揖。
不知道的,還以為這不是靈堂,而是六部的議事堂。
丁道華年過古稀,由丁承義攙扶着,仍然堅持親手捧着挽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還有他身後的一衆丁黨,個個有樣學樣,如喪考妣。
但時亭分明記得,當年丁黨重點打壓的官員中,葛韻赫然在列,甚至還遭遇了死亡威脅。
當時葛韻身懷六甲的姐姐,就是在追殺中喪命的,而他本人也被雪藏了整整二十年,不得升降,不得調用,懷才不遇,壯志難酬,直到被崇合帝提拔,才算一身清風傲骨有了歸宿。
“丞相節哀,切莫悲傷過度傷了身子,殺害葛大人的罪魁禍首,一定會找到的!”
聽到人群裡的安慰,時亭心裡不禁冷笑。
罪魁禍首就在眼前,甚至親自唱了出同僚相惜的戲,這等道貌岸然,毫不心虛的本事,當真是被丁道華修煉得爐火純青。
不,應該說,帝都很多人都會這個本事,精通這個本事。
時亭應該早就習慣的,也确實習慣了,但他永遠不會喜歡。
舉目看去,時亭正好和人群中的丁道華隔空對視。
丁道華老了,須發盡白,身形佝偻,早已看不見當年縱馬斬敵的武将影子,甚至因晚年信奉道教,參禅吐納,給人一種不争不論,儒雅慈悲之感。
“時将軍,節哀。”
丁道華溫和出聲,聽起來像是對時亭這個晚輩極盡關懷。
其他官員跟着齊聲道:“時将軍,節哀。”
一如他們在朝堂上對丁道華的竭力追随,那怕丁道華指鹿為馬。
時亭越過人群走近丁道華,從容地拱手做禮,回道:“丁相關懷,晚輩銘記于心,還望丞相保重身體,也好親眼看到背後元兇歸案,以死謝罪。”
以死謝罪,這四字時亭刻意說得重而緩,旁邊知道幾分隐情的官員,皆是面色幾變。
丁承義當然知道這是沖他們父子來的,不禁皺起眉頭,虎視般盯着時亭,蠢蠢欲動。
時亭在諸多探究的目光中從容不迫,長身玉立,淡淡回視丁承義,絲毫不懼。
雖然時亭的目光沒有落在衆官員的身上,但他們心底也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寒意,這是面對絕對強者的示弱本能。
他們再一次清晰地意識到,時亭真的回來了。
時志鴻姗姗來遲,正好看到這暗流洶湧的一幕,心裡不禁給自家表哥鼓掌。
丁黨如今在朝中呼風喚雨,多行不義,無人敢于直面,也就自家表哥能這麼硬氣了。
不過和時亭預想的一樣,丁道華到底是老狐狸,縱使不悅,也半點沒有顯露。
片刻後,他伸手将想要發作的丁承義攔住,甚至又為葛韻上了幾炷香,才領着一幹人離開。
時志鴻冷哼一聲,趁人不備将丁道華上的香給拔了,換上自己點的,道:“丁黨盡是些趨炎附勢的走狗,也不怕自己跟的是頭吃人不吐骨頭的狼。”
時亭蹲下燒紙錢,道:“他們隻想保住自己的富貴榮華,那怕光鮮亮麗的殼子下,大楚早已沉疴新疾并發,腐爛不堪。”
“可不是嘛,連我爹也總提醒我,别得罪丁家,少跟刑部作對。”時志鴻看向時亭,由衷道,“還好你回來了,丁黨倒台指日可待。”
“我不是神仙,不要盲目信我。”
時亭凝視着葛韻的棺木,目光鋒利如刀,“但有一點,除非死,我一步都不會退。”
葛韻出殡當日,天氣晴好,萬裡無雲。
因無子嗣,嚴桐以弟子的身份扶柩,時亭親自護衛,時志鴻和徐世隆負責安防。
一路上,不少百姓出現在長道兩側,自發送别,還有一些小吏和國子監的學生過來,哭得泣不成聲。
有護衛見人越來越多,想要攔下,卻被時亭阻止。
護衛:“将軍,今兒葛大人出殡,這些人會沖撞到他老人家的。”
時亭摸了摸身側的棺木,微笑道:“不會的,他很喜歡這份熱鬧。”
老頭平生最愛“管閑事”,這些才是他生前接觸最多的人。
護衛不再攔,兩側的百姓學生争先恐後湧上來,一起送葛韻最後一程。
漫天靈幡飛舞,冥币如雪,嘶啞的嗚咽聲不絕于耳。
等到了長亭崖,葛韻入土立碑後,人們依然不願離去,直到黃昏才漸漸散去。
眼看就要宵禁,時志鴻見時亭沒回去的意思,拽他一起回去。
時亭擺擺手:“你們回吧,我想單獨和老頭待會兒。”
時志鴻知道勸不住,大理寺又還有一堆事,隻得拽嚴桐先離開。
嚴桐一把甩開時志鴻,對時亭道:“你要是當時阻止師父去,他如今也不會埋在這裡了!現在陪他有什麼用?”
時亭不生氣,也沒回頭,隻道:“你并不懂他。”
“我隻想他活着!”嚴桐嘶聲力竭地吼了句,上前要同時亭分說,時志鴻一個文官壓根拉不住,還挨了一肘子,幸好北辰眼疾手快,趕緊将人攔下。
“時亭!追随你的人沒一個好下場,你也不怕将來……”時志鴻趕緊将他嘴捂住,和北辰一起将人拖走。
待人群散盡,四周靜下來,時亭看了眼崖外火紅的晚霞,又看了眼墓前堆成小山的祭品。
裡面除了常見的香燭紙錢,還有一個小風車。
葛韻生前最拿手的小玩意兒就是風車,做了很多給周圍的孩子玩。
時亭走上前,将那個小風車拿起,插到墓碑旁的樹枝上。
崖上山風吹來,風車葉子轉起來,上面精巧的彩色紙片恰如蝴蝶翻飛,如夢如幻。
“我說時大将軍,老頭子我和你打個賭吧。”
時亭伸手撫摸墓碑,葛韻的笑聲猶在耳側。
“如果這次我沒命回來,依然會有人記得我葛韻葛大人,那怕我是個隻着青袍的官兒,你信不信吧?”
時亭擡手撥了撥風車葉子,道:“這個賭您輸了,大家的确都記着您。此外,陛下追封了您戶部尚書,并允官袍下葬,您如今是正兒八經的紅袍了。”
說着,時亭摸了下腰間的舊荷包,忍不住道:“您當年撿了阿柳給我,我說我要養大他,然後和他一起給您養老,但現在……”
怕是沒機會兌現這個承諾了。
仔細想想,追随他的人的确沒一個好下場,按照佛教說法,因果相循,此消彼長,将來他注定萬劫不複,注定要下地獄。
那便萬劫不複,那便下地獄吧!生死于他而言,早就無足輕重。
時亭垂首注視墓碑很久,直到夜幕降臨,才上馬離開長亭崖。
少時,一道玄色身影出現在葛韻墓前,左手拎着一壇酒,右手提着燈。
走到墓前,玄衣人将燈籠放在地上,低頭去揭酒封。
不過還沒等他揭開,身後便有厲風掃來,有人偷襲!
玄衣人反應也極快,側身輕巧躲過,同時順着暗器方向看過去,手按上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