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亭不由眯起了眼睛。
他此前見過?
莫非是陛下派去西戎的暗探被烏衡抓到了?
還是說,是想殺自己的人被烏衡找到了?
時亭一手捏着筷子,另一隻手悄然向下,按住了驚鶴刀,随時準備動手。
烏衡注意到了時亭的動作,微不可查地挑了下眉,裝作沒看到。
片刻後,獻舞的款款而來,不,準确地說是飛來的
——隻見某隻金色的鳥團子被系上帶五彩絲帶的,笨拙地上下飛舞,實在憨态可掬。
間或長風吹拂,竹濤沙沙作響,怡然自得。
時亭:“……”
還真見過,不就是烏衡進京那日帶來的那隻倉庚鳥嗎?
“菜品歌舞皆備,時将軍怎麼還不動筷子?”烏衡說着恍然大悟似地哦了聲,“我知道了,約莫是我園裡的筷子時将軍用不慣,如此我便幫時将軍夾菜吧。”
說着,根本不等時亭拒絕,拿了雙幹淨的筷子便開始給他夾菜。
時志鴻無語地看向烏衡,心想這厮還真是為了靠近表哥費勁心思啊,這麼傻缺的理由也想得出來?
他忍不住陰陽兩句,但時亭輕輕搖了下頭,示意别動。
是要趁機下毒吧?比如那種慢性毒,讓自己走出昭國園不久後便毒發身亡,但牽連不到烏衡自己。
但沒關系,時亭想,反正自己體内有半生休的毒在,其他毒下再多也無濟于事,就算吃了也頂多肚子疼一陣。
正好找個由頭查烏衡。
被時亭審視的目光注視,烏衡沒有半點不自然,但默默挺直了背脊,舉手投足也恰到好處,頗有幾分貴氣和雅緻。
裝什麼人模狗樣?時志鴻不禁腹诽,表哥又不是沒見過他那幅無賴樣。
時亭就靜靜看着烏衡夾菜,随時注意他的舉動和表情,随時準備抓個現行。
但接下來長達半個時辰的時間裡,時亭除了享受烏衡貼心的伺候,品嘗到各色佳肴外,什麼都沒發生。
要非說發生了什麼意外,隻有那隻笨笨的倉庚鳥被彩帶纏住,摔道地上後被烏衡嫌棄,讓阿蒙勒丢出去了。
時志鴻看着堂堂二王子不僅給時亭夾菜,而且幹的還挺樂意,甚至可以說是在享受。他突然覺得,完了,這厮真是沖表哥這個人來的!
他趕緊趁烏衡不注意,朝時亭龇牙咧嘴地提醒。
時亭沒空理會時志鴻,打算換個法子試探烏衡。
想了想,語氣自然問:“聽聞二殿下來京途中,在劍南道和青城逗留許久,想必是遇到什麼有趣的事了?”
烏衡笑道:“大楚風土和西戎大不相同,有趣的實在太多了,時将軍想問哪方面?”
說着給時亭倒了杯茶,一副随便問的姿态。
時亭指腹摩挲着杯沿,也沒客氣。
接下來,時亭的問題從各個要塞重鎮,到沿途的繁華州城,風土人情皆有所涉。
這些問題看似随意,實則暗藏玄機:
若烏衡在途中暗查軍政要聞,對于無關緊要但稀松常見的事物,自然無法給予足夠的注意。
此外,一個人所見所聞按時間串在一起,便能推斷其大概行蹤,再和大楚随行官員的記載作對比。
然後,時亭就聽烏衡講了一個時辰的途中“樂趣”。
比如劍南道哪個州的野兔烤了最好吃,哪個鎮子的男人最怕家裡婆娘,比如青城的人都不愛洗澡,但秧插得最好,再比如禮部尚書左丘迹,特别窮講究,胡子上要别胡夾,衣裳要每日熏香,太陽出來了還讓人打三把傘。
總之,烏衡生生把暗流洶湧的試探變成了閑聊瞎扯,時亭有種對牛彈琴,牛還挺高興地告訴你,今天天氣确實不錯的感覺。
關鍵是,毫無破綻。
時亭看着笑吟吟的烏衡,心裡有了判斷,隻覺得這人像極了狐狸。
一隻狡猾過頭,連他也沒法抓到尾巴的狐狸
——毫無破綻不就是最大的破綻嗎?在質子刺殺案中,烏衡作為最大的變故,最關鍵的一環,怎麼可能處在毫不知情的位置?眼下這般應對自如,不就正好說明他有僞裝的本事嗎?
更何況,時亭在烏衡身上嗅到了一種危險:
烏衡在故意靠近他。
這種感覺,和之前他在北境戈壁灘上,被狼群暗中包圍時産生的警覺一樣。
有那麼一瞬間,時亭覺得自己好似進入彀中的獵物。
時亭摩挲了下杯沿,将最後一口茶飲盡,看向阿蒙勒,問:“聽聞阿蒙勒乃西戎第一勇士,可惜時某還未曾交手過,不知二殿下可否讓我……”
“當然可以。”
烏衡又是未等時亭說完,就一口答應下來,讓人不由産生一種時亭無論說什麼,烏衡微博美人一笑,都能答應下來的錯覺。
阿蒙勒當即出列,接過小厮遞上來的刀,對時亭抱拳做禮:“能與時将軍交手,乃是在下榮幸!”
時亭将外袍褪下,對阿蒙勒伸手示意:“請。”
說着腰間驚鶴刀出鞘,雪亮鋒芒映在阿蒙勒的雙眼中,給人以淩冽威壓之感。
“好刀!”
阿蒙勒由衷誇贊,同時抽刀沖向時亭,兩人同時出招。
阿蒙勒的佩刀為西戎将領常用的楔月彎刀,刀刃薄而利,刀背厚而沉,最适用于馬上沖殺,徒步格鬥其實并不占優勢。
但時亭很快發現,阿蒙勒自創了一套彎刀徒步格鬥的刀法,其中雜糅了西戎和大楚西南的各路刀法,融會貫通,化為己用,此外揮刀時進退自如,穩中帶狠,可見阿蒙勒對刀法的見解已經臻入化境。
作為西戎三大悍将之首,他當之無愧。
不過,這樣的悍将出現在大楚帝都,隻為了給一個質子做護衛,多少就耐人尋味了。
想必不久之後,文武百官對昭國園的注意力,大多隻會集中在阿蒙勒身上,至于烏衡這樣的病秧子,大抵是打心底瞧不上的。
時亭想到此處,側頭看了眼亭子裡的那位“病秧子纨绔”,正捧着湯藥不肯入嘴,眉頭皺成一堆,管家在旁邊連勸帶哄,好似面對的是個孩子。
裝挺好。
時亭回頭繼續與阿蒙勒交手,然後出其不意在招數裡加入白雲樓兇手的招式,以試探阿蒙勒的反應。
一旁的時志鴻并不懂武,見自家表哥和阿蒙勒激烈交手這麼久,還沒分出勝負,頓時焦心擔憂起來,擱下了筷子。
烏衡将那碗藥推開,看似不懂地望着兩人交手,實際上在阿蒙勒出手的第一招,就已經知道了勝負。
天下刀法,沒人能比過時亭,他之所以選擇和阿蒙勒過招到現在,隻是為了摸清阿蒙勒的刀法。
随着锵的一聲振響,驚鶴刀與楔月彎刀撞在一起,火星飛濺,阿蒙勒的額頭頓時汗如雨下。
而時亭的額上僅是一層薄汗。
肉眼來看,時亭身量比健碩的阿蒙勒清瘦很多,尤其是褪下外袍,又交手流汗後,貼身的衣裳将身段展露無遺,那截腰肢細得烏衡覺得自己一隻手掌便能握住。
而實際上,那截腰肢蘊藏着驚人的力量,配合着驚鶴刀将阿蒙勒逼得節節敗退。
烏衡知道時亭這是試探得差不多,在收尾了,阿蒙勒打得痛快,倒也雖敗猶喜。
“承讓。”
時亭長身玉立,收刀入鞘,總覺得有道黏人的目光沾在自己身上,便伸手将外袍一勾,穿上了。
烏衡微微挑了下眉,低頭看到肩膀上的倉庚鳥睡得正香,當即戳了戳小東西腦袋,将其強行弄醒。
比試完畢,阿蒙勒看時亭的目光更為敬佩,忍不住多嘴請教了幾招刀法
——要不是烏衡在,他恨不得當場拜師!
宴已經差不多了,烏衡并沒忘記時亭來時的承諾,讓人将書案紙墨送過來,自己親自在一旁磨墨。
時亭沒想到烏衡真這麼想要自己的字,便執筆寫下“長命百歲”四字。
“時将軍的字好霸氣!”
還沒等最後一筆落下,烏衡的誇贊已經出了口,像是得了副可遇不可求的名家大作。
時亭的字确實帶着一種霸氣,但更為準确地說,帶着一種北境特有的蒼勁。
他的字是二伯父教的,二伯父作為一代儒将,影響了他很多,無論是字,還是其他。
不過,時亭剛有點觸景傷懷,一看到烏衡那張看似無害的笑臉,就心裡自動給長命百歲接了句,禍害遺千年。
烏衡仔細将字收好,問時亭:“不知時将軍對于今天這頓宴,滿意不滿意?”
不管烏衡出于什麼目的邀請,時亭沒必要在别人花心思的事上說謊,由衷道:“甚為用心,時某在此謝過。”
烏衡笑:“時将軍跟我客氣什麼,見外了。”
下一刻,烏衡突然起身去抓時亭雙手,時亭側身避開,時志鴻趕緊一個箭步沖到兩人之間,問:“二殿下這是什麼意思?”
烏衡當即露出一副詫異的表情,擺擺手道:“時将軍和時少卿不要誤會,我隻是想求時将軍一件事而已。”
時志鴻警告:“有事就說事,别想耍流氓!”
烏衡歎氣,将手一攤,無辜道:“我怎麼會是那種人?”
不好意思,看着确實像呢。
“行吧,我就在這說。”
烏衡說着突然一本正經起來,有模有樣地朝時亭拱手拜下,道,“我來大楚,多少人想要我的命,所以我想請時将軍做我的靠山,也好保個平安!”
時亭直言:“陛下是二殿下的親舅父,在大楚,陛下是二殿下最大的靠山。”
“不算不算,實不相瞞,我打小沒和陛下見過面,沒有感情的。”
烏衡連連歎氣,好似迫不得已才走到這一步,“但時将軍就不一樣,我從第一眼瞧見時将軍,就覺得相見恨晚,一見鐘情,你們中原是這麼說的吧?”
時亭皺眉糾正:“一見鐘情隻能用于心上人。”
但烏衡沒一點說錯話的自覺,轉而十分自來熟道:“反正不管怎樣,時将軍今日赴了我的宴,送了我墨寶,從今日起,時将軍可就是我在大楚的靠山了。”
原來是要找時亭做靠山嗎?
時志鴻疑惑地打量烏衡,總覺得他與其說是找表哥做靠山,更像是要找他做老婆。
這可不行!
時亭看了眼緊張的時志鴻,知道他是對以前的事心有餘悸,所以想歪了,便擡手拍拍他的肩膀,示意無妨。
時志鴻給了烏衡一個警告的眼神。
時亭道:“靠山不敢當,但若二殿下有事相遣,随時可以到青鸾衛找時某。”
烏衡莞爾:“好啊,時将軍可要說話算話。”
這時,一隻白鴿飛進昭國園,落到時亭肩上。
是青鸾衛的消息。
兩人同烏衡告辭,烏衡要送,時亭看了眼桌上未動一口的湯藥,道:“二殿下正養病,還是多休息,把藥喝了吧。”
烏衡眉頭一皺:“太苦了,不喝。”說着還伸手将藥碗推遠。
時亭想到同樣不愛喝藥的阿柳,下意識摸了下腰間的荷包。
“好香甜的味道。”烏衡眼前一亮,道,“是那種蓮子的清香,這可比喝藥有滋味多了。”
說完,期待地看向時亭。
時亭自認荷包裡的蓮子糖還沒有香到能讓烏衡發現,但竟然被這個賴皮知道,那大概是非得要到了。
罷了,就當哄孩子。
時亭解下荷包,倒出一把蓮子糖遞過去,道:“喝完藥吃蓮子糖,嘴裡就不苦了。”
烏衡開心接過,當即愁眉苦臉将藥幾大口幹了,并将空碗示意給時亭看。
時亭有種錯覺,總覺得烏衡這個動作是想讓他誇他喝藥很乖,畢竟之前是用小凳子攔過路的人。
烏衡目送時亭離開,撥了撥手心的蓮子糖,正好七顆。
真是巧,他們正好七年未見。
七顆蓮子糖彌補分開的七年?
烏衡舔了舔後糟牙。想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