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亭:“……”那可真是神藥呢。
“走吧。”時亭見時候差不多了,不待烏衡同意,一把扶起烏衡,讓沈姬繼續帶路。
烏衡也沒再出幺蛾子,仿佛真的被一顆蓮子糖哄好,啊不,治好了。
又拐了一處彎,沈姬帶兩人停在一處房間面前,身後的人聲已經徹底沒有了。
沈姬将房門打開,低下頭不敢看時亭,道:“二殿下和時将軍且先進去洗浴,奴家馬上讓人送幹淨的衣裳過來。”
時亭看了眼房内薄煙缭繞的香爐,又看了眼沈姬腰間香囊,道:“趙姑娘的香囊很是别緻,在下以前從未見過。”
沈姬聞言一怔,又很快神情恢複,解釋道:“是琳琅閣今年的舶來品,所以不常見。”
時亭淡淡笑了下,沒多說,擺手讓沈姬退下,沈姬眼神複雜地瞥他一眼,轉身離開。
等沈姬走遠,烏衡問:“時将軍,我這麼愚鈍的人都看出來沈姬不對勁了,你怎麼不審問一番?”
時亭自然看出了沈姬的不對勁,但也看到了沈姬言行間的掙紮,料定對方有苦楚,不是這一時半會兒能解決的。況且,自己還要看看江奉到底要唱什麼戲,這麼早就把台拆了,還看什麼?
當然,這些不需要和烏衡解釋,時亭裝作沒聽到他的話,将人往太師椅上一團,房門一關,便拿起一旁的鐵鉗将香爐撬開,将桌上茶水倒進去,澆滅了裡面的熏香。
待香灰冷卻,時亭捏了一小搓聞了聞,冷哼一聲
——果然又是陰陽百媚香。
陰陽百媚香,乃是一種催情香,由陰香和陽香兩種香構成,單獨聞其中一種香并不能發揮效用,但同聞兩種香則效果強烈,那怕是毫無情愫的兩人也能沉溺彼此,翻雲覆雨。
其中陰香正是類似木芙蓉的香氣,時亭從沈姬帶人端着飯菜進雅間,看到她腰間多出的香囊開始,就已經聞到了。至于陽香,正是此處房間香爐中所燃之香。
時亭猜測,江奉是打算先讓自己和烏衡都在不知不覺中吸入陰香,然後再由沈姬帶入這個房間吸入陽香,從而立馬發揮陰陽百媚香的效用,就算察覺不對勁,也多半沒轍了。
但同時,陰陽百媚香同時也是一種毒,隻要是毒,自己就壓根不會中招。這一點,江奉是知道的,而且江奉更知道,陰陽百媚香對自己意味着什麼。
“時将軍……”身後果然傳來烏衡低沉而壓抑的呼喊,時亭明白這是中招了,心裡一邊盤算着故技重施,直接将人劈暈後交給暗中的青鸾衛,一邊想這人在這種時候喚誰不好,怎麼偏偏喚自己!
“時将軍,幫幫我……”烏衡又難耐地喚了一聲,帶了些可憐兮兮的哀求,時亭别扭之餘,鬼使神差地想,在這種無法自控的時候,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會露出怎樣的神情?又是否能讓完美無缺的僞裝裂開一絲縫隙?
時亭決定在打暈烏衡之前,試着問問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但當他回頭,看到的卻是他沒料想到的一幕
——烏衡正歪靠在太師椅上,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含笑看着自己,眼神清明,臉色正常,沒有絲毫中招的狀态。
所以,剛才那兩聲是裝的?時亭迅速意識自己被烏衡耍了,不悅地眯起了眼。
烏衡小把戲得逞,看着時亭那張向來清冷的臉上露出愠色,微不可查地勾了下嘴角,又趕在時亭發作前長歎一口氣,開始賣弄可憐:“時将軍快來幫我一把,你剛才沒把我的手臂放好,全折在了背後,壓得好痛啊。”說罷,又是驚天震地的好一頓咳嗽,咳得眼睛都紅了。
痛死你!時亭心裡憤憤,但看到烏衡難受得不行,還是上前幫他把手臂挪了出來。
烏衡啧啧道:“時将軍果然是菩薩心腸,如果今天不是你幫我,這隻手臂大概要被壓斷了,如此大恩大德,我實在無以為報,隻能以……”
“好了。”時亭直覺此人狗嘴裡吐不出象牙,趕緊打斷,問,“二殿下是不是應該告訴我,你為什麼沒中毒?”
“什麼毒?”烏衡皺眉,滿臉無知地将手一攤。
時亭沒有直接回答,而是俯下身來與靠坐的烏衡對視,道:“一種能讓你喪失神志,隻臣服于無盡情欲,不知白晝黑夜的催情奇毒,常人根本無法抵抗。”
烏衡不禁一笑,問:“所以,時将軍是給我下了這種毒嗎?”
“自然不是。”時亭回答得很快,生怕慢了一步,就讓某人又有了胡亂發揮的機會,“這種毒被有心之人放在了熏香之中,按理說,二殿下一進門就會中招。”
“是嗎?”烏衡故作驚訝,語氣似乎帶了幾分遺憾,末了迎着時亭審視的視線,主動地又湊近了些,含笑反問,“那時将軍呢,時将軍為何不中招?”
時亭窺探着近在咫尺的眼睛,琥珀色的眼珠在天光映照下宛如寶石,明亮生輝,剔透無垢,實在幹淨得要命,就好像它們的主人已經向你坦白了一切。但事實是,這一切都是僞裝,非常完美的僞裝。
罕見的,時亭有一種自己也被審視的感覺,他能感覺到,烏衡真的對這個問題的答案很感興趣。
時亭起身,錯開與烏衡的眼神,道:“我大楚能人異士數不勝數,防個毒不是難事。”
烏衡看着一本正經胡說的時亭,跟着有樣學樣:“巧了,我西戎能人異士也數不勝數,防個毒也不難。”
讨人嫌的學人精。時亭腹诽一句,知道問不出什麼了,轉身走到離烏衡最遠的椅子前,一掀衣擺落座,開始閉目眼神。
“時将軍不去查查是誰下毒的嗎?”烏衡望着閉目的時亭,肆意用目光描摹着對方如畫的眉眼,問道。
時亭直言:“還不是時候。”
烏衡輕笑:“那什麼時候才行呢?莫非時将軍要與我在此等到天荒地老,從青絲垂肩到白發相對?我倒是願意得很,但這裡沒吃沒喝的,隻能抓老鼠烤給時将軍吃了,那味道,啧啧啧,可不太好吃。”
時亭問:“二殿下吃過老鼠肉?”
“吃過啊。”烏衡長歎一氣,含笑看着時亭,臉上神情波瀾不驚,語氣卻是可憐極了,“年少時被歹人擄出王宮,别說老鼠肉了,連能噎死人的觀音土都吃過,而且那歹人恨透了我父王,瘋了一樣毒抽我,抽累了就往傷口上潑鹽水,有時候是辣椒水,然後看着我慘叫,引以為樂,我這身病就是那個時候落下的。”
時亭聽罷皺眉,睜眼看向烏衡,烏衡當即拿出手帕猛咳,一副說到傷心處就激動不已的模樣。
“咳……咳時将軍不用安慰我,都過去了,我知道的。”烏衡苦笑一聲,然後又咳得更兇。
時亭透過此刻的烏衡,仿佛又看到了漫天風雪中,那個不敢擡頭的阿柳,于是起身走到烏衡面前,輕拍後背幫忙順氣,另一隻手下意識解下腰間荷包,倒出一把蓮子糖遞給烏衡。
“我并不擅長安慰人。”時亭直言,“這些,給你。”
時亭倒也不是不會說安慰的話,隻是他始終覺得,再漂亮好聽的話在真實的苦難面前,都是蒼白無力的。
“時将軍這是在哄小孩?”烏衡邊咳邊反應極快地收下蓮子糖,兜進了袖袋裡,和那枚金錢镖放在一起。
說話間,外面傳來隐隐的腳步聲,時亭警惕地蹲到地上,俯身将耳朵貼在地面,随即笑了:“是江奉的貼身侍衛,時候到了。”
說罷,時亭倏地起身,走到旁邊博古架前,拿起上面的雙耳玉瓶就開始砸,隻聞啪的一聲,價值連城的玉器轉眼就成了一堆碎片,外面趕來的侍衛聽到這動靜,趕緊将耳朵貼到門扉上。
烏衡看了眼門口的影子,立即明白時亭是想将計就計。
時亭轉身又拿了一個青花瓷瓶,厲聲大喝:“混賬東西,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說着,時亭俯身靠近烏衡,耳語道,“二殿下配合一下吧。”
烏衡聞着時亭身上淡淡的茶香,微不可查地挑了下眉,裝傻問:“時将軍要我配合什麼?”
時亭直言:“二殿下今天出現在這裡,就不想知道點什麼嗎?還是說,真的要在這裡耗下去。”
烏衡掩帕咳了兩聲,還是一臉無知:“時将軍莫要誤會我,我是真的碰巧出現在這裡,也是真的不知道你話裡的意思,還請原諒我的愚蠢。”
時亭:“……”真能裝。
為了不浪費時間,時亭還是先行妥協,低聲道:“裝作你中招,演一場戲。”
烏衡得寸進尺:“那我能有什麼好處呢,時将軍?”
此刻,侍衛在外面聽不到後續動靜,正心中生疑,弄不好真就功虧一篑,時亭看着裝傻充愣的烏衡,咬牙道:“我答應幫二殿下做一件事,除開家國大義,道德仁義,言出必行,絕不毀諾。”
“那就一言為定。”烏衡心裡滿意得很,撐着椅子扶手站起來,拿過時亭手中的青花瓷瓶幫他砸了出去,俯身道,“如此,得罪了。”
說罷,不待時亭反應,烏衡溫熱的氣息已經貼着他脖頸掃過,酥酥癢癢的,緊接着一個吻落便在了他的側臉,時亭愣了下,随即瞳孔放大,本能地将烏衡一把推開。
外面侍衛用沾了水的手指将窗紙戳了個洞,往裡面偷窺。
時亭回過神,看着倒在地上的烏衡,本想将人拽起來,但餘光察覺到了侍衛的動作,隻得将那股壓抑在記憶深處的情緒放出來,面帶五分真五分假的怒意,指着烏衡呵斥:“還是這一招,多少年了還是這一招,簡直龌龊不堪!”
烏衡一親卿澤,心裡正得意,但當他擡頭看向時亭,卻發現時亭僞裝的怒火中,有着真情實感的滔天恨意。也許,時亭自己都沒有察覺到,他渾身都透露着一股殺氣。
“想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毀掉我,也隻有你這種陰溝裡的碩鼠能想出來。”時亭苦笑一聲,眼眶微微泛紅,腰間驚鶴刀出鞘,白色劍芒猶如快雪,直指烏衡,或者說,是再次指向了記憶深處那個已死之人。
烏衡從未見過這樣的時亭,記憶裡的少年将軍銀甲披身,數萬将士追随,一杆時字赤旗冒頭,便足以讓敵軍吓破膽,意氣風發到極緻。
還是這一招,什麼意思?
“你”又是指誰?
“你想毀了我,但我憑什麼讓你如願?癡心妄想!無論多少次,我都會殺了你!”時亭冷眼俯視烏衡,記憶中的那張人臉時時浮現,沖他微笑,帶着毫不掩飾的欲望,露骨到讓他惡心。
烏衡覺察到了時亭的反常和略微失控,瞥了眼門外的影子,先是佯裝喘息了一聲,然後一副中招已深的模樣,在森然殺意中再次爬起來撲向時亭。
時亭的頭腦固然還是清醒的,但惡心人惡心事無論過去多久,說放下太假了,不憤怒也是不可能的。
無法避免的,驚鶴刀還是動了。
門外侍衛隻見時亭眼眶泛紅,憤怒不堪,神志似乎也跟着有些不清,對着糾纏的烏衡便舉刀劈下,一道如水劍光劃過,連帶着旁邊的博物架也遭了殃,轟然倒地驚起滿屋灰塵,緊接着便傳出烏衡的一聲慘叫。
“成了。”侍衛喜上心頭,連忙回去複命。
時亭看着門外人影消失,朝四分五裂的博物架伸手,一隻手搭上,順勢站了起來。
“時将軍,我演得不錯吧。”烏衡王婆賣瓜自誇一番,又回頭看了眼犧牲在驚鶴刀下的博物架,試探道,“時将軍今天火氣挺大,這般硬的愈創木,竟也想劈了當柴燒。”
時亭沒回話,抓起衣擺将驚鶴刀擦淨,收回鞘中。
烏衡打小就體會過時亭悶葫蘆的本事,倒也沒真指望能現在從時亭嘴裡套話,但他側頭看到時亭已然恢複如初,毫無破綻的淡淡神情,心裡頓時有種火燒火燎的痛感。
“走吧,請二殿下看戲。”時亭擡手推開門,回頭對烏衡作邀。
烏衡看向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時亭,那股子痛感又變成熊熊無名火,但他偏偏還沒立場和時亭發作,隻得氣沖沖上前,控訴道:“時将軍剛才把我摔疼了,還是補償一下吧,比如把蓮子糖都給我,越多越好!”
時亭看着氣鼓鼓的二殿下,以為真傷到了,道:“若是二殿下受傷,我立即讓暗中的青鸾衛送你回昭國園。”
還要趕他走?烏衡火氣更大,咬牙問:“怎麼,時将軍連幾顆糖都不舍得補償我?”
“啊?”時亭隻覺莫名其妙,但還是把剩下的蓮子糖都倒給烏衡了,烏衡一股腦兒裝進袖袋,想了想又摸出一小把丢進嘴裡,嚼黃豆似地嚼得咯嘣響,跟和蓮子糖有仇似的。
末了,烏衡憤憤道:“時将軍不是說要請我看戲嗎?還請帶路吧,至于趕我走,今天我還真就不走了,反正時将軍不是覺得我無賴嗎,那我今天坐實豈不更好?”
這是無理取鬧什麼呢?也沒說趕他走啊,時亭想,而且今天的戲有他更精彩。
烏衡見時亭疑惑地看着自己,後知後覺自己反應過度了,趕緊伸手拽了下時亭袖子,道:“時将軍走吧,再不走,等侍衛來了,又要演一些讓你生氣的事了。”
時亭回想了下,眉頭一皺,不疑有他,轉身就朝外走,烏衡笑了笑,提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