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初的自信就這樣被母親像碾磨似的日複一日碾成粉末,她從不認為自己會像都市孩子那樣擁有光彩照人的人生,阿初出生便意味着雙腳落入深不見底的吃人沼澤,繼父、母親、妹妹、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是她的沼澤。
秋水三天過後在阿初寫字桌上放了一份求學計劃書,那份計劃書裡面詳細說明了向下繼續學業的每一個步驟,阿初大緻看了一下将計劃書丢進堆放許多填詞廢稿的抽屜。她根本沒有勇氣在二十八歲的年紀和十幾歲的孩子們做同學,她亦不想掏空秋水的積蓄遠赴異國他鄉去博前程。
廣播電台、私人電台、歌詞,阿初都不想再觸碰,她在月底去社區報名做了新冠志願者,每天負責給封控的小區住戶送菜、快遞、外賣,同時也做體溫檢測和行程碼核查。雖然每天回到家後人都累成一灘泥,忙碌卻讓她短暫地尋找到生存的意義。
秋水在這期間再次建議阿初改做同性私人電台,或是嘗試創作幾首歌詞繼續參加簽約篩選,阿初一一回絕,她從來都不認為自己可以做好任何事情。阿初唯一保留下來的是兩人共同建立的閱讀習慣,偶爾清閑,她會與秋水選擇同一本書閱讀,方便随時交流探讨,秋水不是一個擅長甜言蜜語的愛人,卻是一個很理想的閱讀夥伴。
那一年她們在一起讀了馮友蘭的《中國哲學簡史》,盧梭的《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季羨林的《牛棚雜記》,德裡希·尼采的《曆史的用途與濫用》,S. A. 阿列克謝耶維奇的《戰争中沒有女性》。
兩個人在閱讀過程中幾乎同時發現很多作家、哲學家會被自身性别及時代所局限下意識講出些輕蔑女性的駭人言語,那種感覺好似在一盤好菜裡面吃出好幾顆硬邦邦的石子,唯有忍着想要掀翻桌子的不适感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盡信書,不如無書【1】,大抵如此。
那年正月結束阿初去路德超市應聘成為一名收銀員,兩個月後因為久站誘發了在國外務工時留下的腰傷,不得不辭職在家休養半個月。阿初腰傷養好又去當了一個星期外賣員,兩個星期快遞員,三個星期餐廳服務生,四個星期啤酒銷售,每一次鼓起勇氣嘗試新行當最後都以失敗告終。
阿初秋天開始嘗試在全球最大的女性文學網站晉江文學城上連載網絡小說,秋水自然是她的第一個讀者。阿初嘗試用鍵盤書寫雲城那些苦命女人殊途同歸的既定命運,日更三千,字數累積到三萬,讀者寥寥無幾,申簽次次失敗。
秋水修理鋪對面的阿婆在門口晾了幾條半截魚身,阿初在網站上留下幾本申簽失敗的半截小說,她在一次次強烈自我否定中絕望地選擇了放棄。每每在人生道路上遇到阻礙與挫折,阿初便覺得自己是卧在淤泥裡一團腐臭的垃圾,早早晚晚都會在土壤、氧氣、烈日與風的作用之下降解,源于自然,歸于自然。
周日阿初在勞務派遣公司安排之下做舉牌兼職,所謂舉牌便是一排身着紅色馬甲白色褲子的人列成長隊,每人扛着一塊商場的廣告牌沿着青城幾條繁華的商業街來回遊蕩。同行的人清一色都是五六十歲的阿姨,年輕女孩一般不做這個工作,阿初倒是很喜歡步行時頭腦放空的感覺,人好似被提前設置了程序機械地揮臂擡腿,煩惱遠了,愁緒散了,彼時她仿若化身成為生命的旁觀者、畫外人。
“阿初,你瘋了?”江範像拎小雞仔似的一把将她從紅白色長隊中揪出。
“江範,你有什麼事等我下班再說。”阿初見廣告牌隊伍落下她十幾步遠心中不免着急。
“你這算是上的哪門子班!老闆一天給你開多少錢?”江範的臉色像抓到學生傳紙條的班主任一樣很是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