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霄樓的高塔内,燈火幽暗,螺旋木梯像巨獸蜷曲的脊骨,向上望不到頂,向下看不見底。
小滿聽見頭頂傳來細弱的抽泣聲,那聲音斷斷續續,被狂風卷得支離破碎。
“娘親?”
少女的呼喚在塔内不斷回蕩。她提裙往上跑,哭聲卻沒有了,隻聽見自己的餘音,空靈靈的,在塔壁間來回碰撞,是她不斷在說娘親,娘親。
突然間,腳下的階梯變得松動,四周猛烈地震顫起來,高塔開始坍塌。小滿頓覺身子一空,整個人被抛進混沌的漩渦。她往下掉,不停下墜,竟然又回到淩雲閣。
小滿從窗棂窺探父親。
屋内,青衣女子對鏡理妝,突然将黛筆往身後一遞:“請閣主大人搭把手。”
白衣人轉過身,小滿睜眼細看,卻覺他籠着霧似的,模糊一片,唯獨腰間那塊琵琶形的玉帶鈎,泛着泠泠青光,形狀圖案都那麼清晰,小滿記得它,正是娘親素手雕刻的那隻。
“我哪裡會。”那人拈起筆,輕輕歎氣,透着幾分無奈,嗓音溫柔,好像帶着笑意。
好耳熟,分明是爹的聲音。小滿又揉了揉眼,還是看不清楚白衣人的臉。
“謝閣主難道沒替夫人畫過眉?”
銅鏡映出男人僵直的背影。他沉默片刻,才道:“阿筠不愛這些。”
“可我愛,不光愛這些,更愛看閣主握劍的手一點點染上脂粉。”女子嬌笑出聲,發間珠钗亂顫,“你說,這眉峰該是冷硬的劍氣,還是柔秀的山巒?聽聞閣主大人在書畫上亦有造詣,小女子這就要請教大人的筆鋒了。”
女子不由分說,偏過身子仰頭看他。小滿瞧見她的側顔,已是翹着唇,閉上了眼。
“好吧。”白衣人應聲,聽不出喜怒,他信步上前,彎下腰,蘸點硯台的青黛水,擡手,向鏡前人起筆,筆剛挨到女子臉上,她突然咯咯笑出聲來,身子抖個不停,白衣人惱道:“你别動,一動筆畫就亂了。”
青衣女子搶過筆,憤憤往桌邊一摔。
“本來就是亂的,早都亂了。”她雙手環到白衣人脖頸,手指勾着他的發絲,悄聲問,“閣主心裡想的是陳筠,還是我?”
明明是耳語,小滿卻聽到了。她手腳發涼,有些不知所措,想躲開,竟是動彈不得。她沒聽見白衣人說了什麼,好像看到他皺眉,要将人推開,但那女子蹁跹靈巧,惦腳轉到旁邊,又貼上去。
倏忽之間,兩道輪廓糾纏成青白交錯的影。
女子轉過頭,小滿看到她那張精心妝塗的臉,赫然是冷蟬衣的樣子!她吓得一個激靈,欲睜開眼睛,沒有成功,眼前仍是一片漆黑。
濕巾貼上脖頸,溫暖、輕柔。小滿昏沉沉中,覺得有團熱騰騰的霧氣罩在身上。有一雙手,帶着藥香擦過她的鎖骨,帕子擰出的水珠順着胸口往下滾,滑到胸口。
誰的手,是娘親嗎?她好想抱住那個人。小滿迷迷糊糊,想要伸手去抓,卻隻碰到衣料一角,像是麻布,怎麼比記憶裡粗糙許多?
指尖突然被濕熱裹住。那個人捏着她的拇指根慢慢打轉,一點點擦幹淨。小時候,娘親也是這樣,她外出撲在泥地上打滾,娘親一邊責罵,一邊給她洗澡,連指縫都細細搓了三遍。
巾布卷過每個指節,又掠到手腕,把銀镯子撸到小臂,镯子叮鈴響了兩聲,擦拭的手頓了頓。
醫女擡起病人的手,細看這隻镯子,綴着七隻銀鈴,卻隻是空殼,上邊還蹭了些許血印,便捏着手巾去擦,無意卡到小扣,鈴舌探頭,稍一晃動,便傳來一串細碎清越的铛聲。
小滿還覺得熱,依稀聽到鈴铛聲突然亂作一團——那人正用指甲尖撥弄镯子暗扣,叮叮當當像在解九連環。
她又暈了過去。
九霄樓大火,整個淩雲閣風煙彌漫。燒焦的木頭混着火藥味嗆得她眼淚直流。好多人跑來跑去,小滿被各路人馬推搡,連衣帶也不知被誰踩斷了半截,最後跌跌撞撞摔進主院。
主院,娘親在那裡。小滿爬起來,很快鑽過花圃,找到裡屋内的女人,撲去抱住她。女人蹲下攬住小滿,并拉過旁邊站着的小孩——粉雕玉琢的娃娃,才比她高半個頭,此刻不哭不鬧,卻還是害怕得發抖,那是阿離。
“邪典鬼本被藏到哪裡,咱們搜出來!”人群四處翻找,高喊着,“交出幽宗孽種!”
“燒鬼本!殺鬼子!”
人群舉着火把往裡湧,聲浪一聲高過一聲。娘親把兩個孩子的手搭在一起,護着他們躲過激憤洶湧的人潮,向西牆外跑去。
不知道是誰放了一把火,庭院瞬間燃燒起來。
她搬開院牆松動的石塊,可窄小的牆洞隻容得孩童身子。小滿出去後,擡腳踢洞周的磚,一點點擴大那個口子,阿離也幫着踢,要拉娘親過來。
“娘快出來!”
火勢越來越大,女人卻擠不過來,燒焦的梁柱塌下來,把她壓在底下。陳筠眼含淚珠,讓他們走,她攔住兩個孩子摳磚的手,匍匐地上,重新把磚塞回縫隙裡,把牆洞搭砌平整。
煙霧中,小滿逐漸看不見她娘的臉,聽不見來人喧鬧叫嚷的喊聲。隻有心髒在有力地跳動着。她緊緊攥住阿離的手,慌不擇路地向前跑,背後熱浪卷着火星往脖領裡鑽,掌心全是汗。
兩隻小小的手抓在一起,劇烈顫栗着,分不清是誰在發抖。
跑,一直向前跑。
意識回籠後,小滿終于掀開眼皮,看見寶藍色珊瑚紋的垂幔帳頂。
不遠處,常澤川靠在屏風邊和女子說話。聲音不算大,一陣一陣傳來。
“你說連你師傅都治不了?那怎麼辦,合着我白請你來了,就隻能等死呗?”
“不是名醫看不了這種奇症,我們小醫館平時就看些常見的毛病,你夫人這是中了……”她瞥見常澤川一臉陰沉,往後躲了躲,“中了毒,可不敢亂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