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滿瞪眼:“你說什麼?”
常澤川不好再重複一遍,呐呐說沒什麼,心裡百轉千回。離開懷瑾堂沒多久,王登又托人告訴他,掌櫃的要延遲兩日才回來,并遞給他一隻錢帶,和當這幾日的工錢。算起來,距離還債截止…也隻有兩三天了。
待掌櫃結清那筆錢,他正好回村一趟,再想辦法找到周彥和顧大娘。可他若是不回來呢?也許問炘公也是一樣的。
之後便可以放手加入玄豚幫,和小滿徹底分道揚镳。
大地完全暗了,天邊還是一片翻湧的紅浪。主街的人已擠到巷口,熙熙攘攘圍了一圈。好在遠遠地雖瞧着人多,進去看還有些餘裕,不至于頭挨着頭。
“如果完蛋了,我們隻能逃跑了,你跟我來,别走丢了。”小滿像一隻雀兒,一陣風,忽地飛遠,奔向前去。
主街經清整後,寬闊的路面上,隻兩條筆直醒目的紅線,如同大地的心脈,從城門口一直延伸至遠方的龍王廟。這便是龍王今夜巡遊的“禦道”,行人皆是肅穆以待,不敢踏入半步。
離巡遊還有二刻鐘好等,禦道兩旁,已是人的堤岸、人的山巒。
沿街的鋪闆前,臨街的門扇後,臨時搭起的簡陋木台上,都擠滿了翹首以盼的身影。那些老輩子早搬來藤椅矮凳,占了兩旁的好位。年輕的小子們三五成群,或倚着廊柱,或攀上牆頭。
空氣裡彌漫着糕餅的甜香、汗水的微鹹。
一衆小販穿梭其間,兜售着應景的蓮花燈、紙紮的龍形小玩意兒和脆甜的零嘴。
婦人們抱着或牽着孩童,孩子們耐不住長久的等待,小腳踢踏着地上的石子,眼睛卻不時瞟向街口,口中叽叽喳喳地猜測着龍王的模樣。
“不隻是龍王呢!聽說今年還有聖女巡街,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聖女?那是什麼?我還從未見過呢!”
晚風帶來一絲涼意。
常澤川跟着小滿在疏落的人潮裡穿梭,一前一後。行至一處驢肉火燒攤子,小滿腳步停了下來,常澤川滿腹心事,“啪”地一聲撞了上來,驚得四周的人紛紛往這邊看,見一對谪仙似的金童玉女,低聲打趣幾句。
常澤川被那幾個婦人的玩笑弄得又羞又惱。滿腦子都在想:他們是什麼關系,小滿是不是喜歡他,如果小滿真的喜歡他,要怎麼辦?要拒絕嗎?他做了那種事,怎麼拒絕?不拒絕嗎?他遲早都是要回家的,真正的家。
他看着小滿袅娜的身姿,飄帶在粉白的脖頸下投出細瘦一片影。不禁地想,自己喜歡小滿嗎?日後要分别了,他們再也不會相見嗎?
小滿卻渾然不覺。
她肚子餓了,攤子上的肉香飄來,饞得人口水直流。下意識摸了摸衣兜,隻有一個扁扁的荷包。怪她隻顧表頭風光,把典當行換來那點銀子全用在賃衣上面,這可如何是好?
那火燒攤主把肉剁得咚咚作響。
小滿咽了口唾沫,轉過臉,看向後面那一聲不響又呆若木雞的人:“你身上有沒有錢?”
發髻的飄帶甩到常澤川臉上,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香風。
這輕柔的觸感卻像鞭子一樣抽醒了他,常澤川猛地一顫,從自己滾燙的少男懷春泥沼裡掙紮擡頭,眼神還有些失焦,茫然地看着眼前氣鼓鼓的少女。
“啊?錢?”常澤川下意識地重複,聲音幹澀。
他看見小滿瑩潤的臉頰因氣惱和窘迫微微泛紅,那雙總是亮晶晶的葡萄眼,此刻正不滿地瞪着他。
“對!錢!銅闆!銀子!”小滿見他還是那副魂遊天外的呆樣,不由氣急,跺了跺腳,聲音拔高了些,“杵在這兒當門神嗎?沒聽見肚子在叫?”
肉香越發濃郁,無情地鑽進鼻腔。勾得她五髒六腑都在抗議,看向常澤川的眼神幾乎帶上了哀怨——都是這個呆子撞上來,害她更餓了!
而且,他既然答應了出來,手頭上總該……總該有點錢吧?
小滿就是小滿。
不是在人群中搖曳生姿、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靈姝,隻是一個餓了肚子、荷包空空、正眼巴巴向他求助的鮮活少女。
他有一種為她赴湯蹈火的沖動。
“有…有的。”他低頭飛快地解着錢袋的系繩,撚出幾個銅闆,又覺不夠,鬼使神差地加了一塊碎銀子,遞過去,有一種豪擲千金的感覺,“夠不夠?”
小滿的眼睛瞬間亮了,像落入了星子,方才的氣惱煙消雲散。她一把抓過錢,嘴角上翹,對攤主喊道:“老闆!兩個火燒!要肉多的!”
“好嘞!”攤主抹汗笑道,剁肉聲更歡了。
近旁還有幾個拉長脖子張望的人。
那爬到樹上的半大小子問:“阿爺,聖女轎辇真鑲了夜明珠?比龍王廟頂那顆還亮嗎?聖女長得好不好看啊?”
小滿看無人應答,忍不住道:“聖女都是什麼來頭?要多好看?我可不可以當聖女啊?”
這話問得驕狂,周圍幾人聽罷都哄笑開來,有些忌諱的老者剛想罵她不知深淺,轉頭見是一個天真的粉面丫頭,長得讨喜,這話雖有幾分沖撞,卻也不見怪了。
底下坐着的一個老妪搖着蒲扇解釋道:“聖女可不是人人能見得,更不是人人能當得,那是龍王爺親點的凡間化身!須是乙醜年亥時生、背有朱砂鱗紋的漕河姑娘。唔……八年前,張鐵匠家閨女被選中前夜,滿鎮蓮花燈無風自轉向她家飄——這是龍女召侍婢呢!”
小滿又問:“這漕河盛典又是怎麼回事,我聽說漕幫早就覆滅了,改頭面成了羅教?這遊龍王的風俗又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面前那攤主遞上火燒,繪聲繪色道:“我們泗洲人才不管漕幫羅幫呢!遊龍王這熱鬧由來已久,是咱漕河人祖傳的‘謝龍恩’!姑娘可知,宋朝那會兒漕幫鹽幫争碼頭,漕幫大勝後宰了鹽幫毛驢慶功,肉夾火燒香飄十裡。那晚天現赤霞,河面浮起金龍虛影,大夥兒跪拜高呼‘龍王顯靈’!從此定下每年今日舞龍遊街,謝龍王護佑漕運太平!”
常澤川接過火燒,懷疑道:“今日的赤霞和肉夾和宋朝年間也對得上,真的不是就地取材嗎?”
小滿聽罷直笑:“我才不信!這肯定是你祖宗胡謅的,因為好賣火燒!”
“瞎說!”老妪拿蒲扇拍那攤主,“我聽我老婆婆說,是當年燕王之戰時,李景隆将軍敗退漕河,殺戰馬充饑……不料那馬血滲入河泥,居然凝成了赤龍紋,當夜河湧金波,托起了一尊玉冠龍女像,将軍叩拜後反敗為勝!從此盛典設‘龍女辇’,紀念天降神助!”
“呸呸呸!李景隆這個大草包!”又有一個老書生模樣的人咄罵,“我聽說,分明是在前朝末年……”
幾個人繼續争論不休。
小滿捧着熱騰騰、鼓囊囊的火燒,雖燙得她“嘶嘶”抽氣,仍迫不及待地張嘴咬了一大口,肉汁瞬間溢出唇角。火燒在嘴裡,疼得她直跺腳,卻又餍足地眯起了眼,像隻偷得肉腥的貪嘴小獸。
遠處傳來一陣躁動,人群中不時有人喊“龍王來了!聖女娘娘來了!”所有頭都拔高了幾寸。
小滿幾口吃完,含糊不清地拉着常澤川穿街走巷,往高處走:“主街人擠人,連龍王的鱗片都未必看得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