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金秤懷孕了,十有八九懷的就是沈推子的小孩,而沈推子,左臂上有大赟的紋身……無數的線索再一次糾纏成一團,道人心中升起一股無力感,仿佛線頭就在手邊,他卻無法将其抽離出來。
張仁軌不再說話,他在凹陷裡垂下腦袋,看上去就像是一個胡亂被塞進牆縫裡,壞了的牽線傀儡。周問鶴呼喚了好幾次,他都沒有反應,隻能由得他繼續留在那裡。走出廚房的時候,道人肚子裡那幾個沙棗毫無預兆地開始給他顔色。他一手提着褲子飛也似地繞到店門前,找了個草叢急急忙忙地蹲在了裡面,擡頭正好看到幾十步遠外,坐在火堆前的劉僧定,道人尴尬地笑了笑。但是他不知道那黑和尚是什麼表情,事實上從他這裡看過去,那和尚似乎一動都沒動。
沙棗果然沒有饒過他,等周問鶴從新站起來的時候,他身子已經有點發飄了。“這可真不錯。”道人心裡想,“斷了幾根骨頭,兩條手臂廢了一條半,兩天兩夜沒有睡覺,現在還腹瀉了,我最後到底會死在哪一個上面呢?”
野地裡的風狂嘯着撲在道人身上,夜晚的空氣中夾雜着似有若無的黴腐味道,像是腳下的整片大地都已經死透,并且開始變質。道人環顧四周,站在這四野茫茫的所在,誰能想到自己會是一個哪兒都去不了的囚徒呢。
劉僧定依舊坐在篝火旁,一動不動,道人不用轉頭,都可以感受到他的視線,那視線像一把鐵刷子,一遍一遍掃着自己的皮肉筋骨。兩個倒挂在門口的死人在搖曳的火光中兀自巋然不動,現在看倒生出來一股怪異的肅穆感。
道人決定再回店内打一會兒坐,雖然他知道打坐冥想對自己眼下的情況猶如杯水車薪,但是反正也沒有其他更好的去處。他心裡默禱,那些沙棗可别再作怪了。
這一次又坐了約莫一個時辰,當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天空已經微微泛白了。道人在大堂裡走了一圈,暖了暖身子,他也說不清楚是更精神了還是更疲乏了,好像腦子清醒了一些,但是身子卻越發虛弱了。
劉給給這時也走出了房間,手上拿着水囊和幾枚沙棗。
“大師起得真早啊。”道人說,他盡量裝出精力充沛的樣子。
“已經辰時了。”劉給給說。
“天已經亮了?”道人驚訝地望了望門外,天空隻有些許微末光亮,陰沉得幾乎随時要塌下來。太陽完全不見蹤影,天地之間隻有陰風陣陣。劉僧定已經熄滅了火堆,一個人盤腿坐在飛沙走石之中,看他的樣子,傷勢還是好轉得不夠。
“今天有日蝕?”道人問,當然他隻是随口一說,精熟測望如他,自然不會把日蝕的日子記錯。
“别瞎猜了,隻是天暗下來了而已。”
周問鶴忽然想起劉僧定交付的畫卷,本來他打算等天光大亮才打開來看的,現如今隻好在這種光線下将就将就了。道人抽出豎軸,在手中展開,就着昏暗的天光細細觀瞧,他幾乎要把眼睛貼到軸幅上了,才勉強看清畫中是一個巷子。
這巷子大約五百步長,巷子裡有醬豉店,火燭店,門面都很小,頗有點遮遮掩掩的意思。另外有兩家民宅的房門大開,其中一扇門内,探出了一個婦人的腦袋,另一扇門看進去,則是一張四方飯桌,一家三口正圍桌吃飯。
隔壁的房子開着窗戶,一個人正站在窗口向巷子裡張望,一個賣炭的後生挑着一擔子炭穿巷而過,他低着頭,一副行色匆匆的樣子。他前面還有一個讀書人模樣的中年男子,頭戴幞頭,腋下夾着油紙傘,看上去風塵仆仆。
巷尾另有一戶人家,也是屋門大開,一個婦人正在門口給一個赤膊小孩洗澡,水潑了一地,那童子在木盆中,歪頭盯着一邊賣幹果的老翁,神态甚是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