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已經徹底沉到了地平線以下，原本銀光鋪地的雪原，現在隻剩下依稀可辨的一團朦胧。瘋漢蹑手蹑腳地挪到劉僧定身邊，他肯定是害怕又遭一頓老拳，所以他隻敢怯生生地投去乞憐的眼神，用幾近讨好的語氣嗫嚅道：“不早了，上路，見太陽，見仙人。”

劉僧定猜想，他的意思也許是，再不走就沒法在太陽升起前到達目的地。于是和尚點點頭，示意瘋漢帶路。瘋漢殷勤走在前面，時不時還會回頭巴結似地朝和尚嘿嘿笑，露出嘴裡零星幾顆匕首一樣的尖牙。

兩人走了約莫一炷香時間，四周仿佛更暗了，劉僧定舉目眺望，感覺就像是有一塊黑幕遮在他周圍，三步之外有什麼完全看不見。風不知何時也停了，劉和尚的耳畔隻聽得見大仙斷斷續續的小調聲。這瘋子已然是驚弓之鳥，隻要和尚腳步聲稍稍重了些，他就會中斷哼唱，假裝無意地回頭看上一眼，極力掩飾着溢于言表的惶恐。

遠方的天際忽然又傳來了一聲嗥叫，悶雷一樣滾過兩人頭頂，劉僧定感到自己整副肝膽都在随之震顫。“那是什麼？”他問大仙。“主人，這裡的主人，它就是雪原，雪原，就是它。”

“我還以為這裡的主人是仙人呢。”

瘋子愣了一下，像是正在思索怎樣解釋，兩人就這樣在沉默中又走了十來步，大仙才重新開口：“它高，仙人低，它強，仙人弱，仙人怕它，仙人朝拜它，但是它，它……它不說話，它不思考，它走路，日落後，走來走去……走來走去……”

劉僧定多少領悟了瘋子的意思，那頭巨獸，是這片與世隔絕的冰雪世界裡寂寞的王者，它聽憑腳下蝼蟻一樣的生命絕望，發瘋，殺戮，死亡，傲慢讓它沒有興趣介入，但愚笨也讓它尋找不到生存的目的，也許正因為這樣，才讓像它那樣強大而又遲鈍的存在，依舊能感到孤獨。那叫聲是不是在呼喚着根本不存在的同伴來這裡與它相見呢？或許，它真的就是這片雪原的化身，殘酷，暴虐，荒謬，寂寥。

“它，太陽，不喜歡，白天，睡覺。”升平大仙說到這裡，忽然在雪地裡站定，警惕地四下聆聽着。他幾乎站在了和尚可視範圍的邊界，和尚望過去，隻能看見一團若隐若現的黑影，“風，風，天亮，快了。”他說完就繼續邁開步向前走，同時，哼起那首古怪的旋律。

風确實又起來了，劉僧定原以為他的身體已經不會再感到寒冷，但是這股風刮在身上，就像是有無數把鋼刀切進了他的皮肉。這一次的寒冷不再是依附于皮肉，而是直接透進了他的骨髓，有好幾次，和尚都忍不住想要閉上眼睛，然而他知道，隻要眼睛一閉上，不出一個呼吸時間自己就會徹底凍僵，成為一尊血肉的冰雕。他的雙手開始不停揉搓全身，同時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腳步上，這個時候，他絕對不可以跌倒。

瘋子的哼唱聲還在前方忽遠忽近，時不時呼嘯的北風會把哼唱徹底淹沒，但是下一刻旋律聲又會在風聲的間隔響起。劉和尚已經看不到大仙本人了，他的眼前隻有兩步以内的雪地和一片沒有邊際的漆黑。隻有這旋律，就像是一束火苗，在未知的不遠處忽明忽滅，引導着他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