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變得更急了,簡直像是要把劉僧定的血肉絞碎。和尚不得不把眼睛眯成一條線,才能抵禦肆虐的亂流。一盞茶時間過去了,他并沒有看到自己想找的東西,但是和尚沒有着慌,這一刻,他又恢複成了平時那個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鐵皮僧。
當又一盞茶時間眼看就要過去時,他終于艱難地辨認出,遠方某處有一點幾乎無法看清的微弱綠光。劉和尚精神大振,他急步朝那個方向跑去,同時心中向釋迦默禱千萬不要是他在一片漆黑中産生的幻覺。
綠光并沒有消失,劉僧定感到無比慶幸,現在它已經明亮到擡眼就能看見的程度了。一股暖流洋溢在和尚胸口,他的腳步越來越快,在這段時間裡,和尚甚至多少忽略了一些徹骨的寒意。他忽而進入了物我兩忘的佛家境界,所有的思考都被摒棄在了無邊的黑暗裡,和尚的眼中隻有這道綠光,仿佛那裡有他的全部世界。
劉僧定猜得不錯,那對男女的影像還在那裡,隻是他們身上的綠色熒光在漆黑的天地間變得更加突出顯眼。和尚不知道這對影像已經存在了多少個日夜,當那對男女殉身的時候,他們有沒有想到過他們留存在此的影像,會在諾幹年之後救下一個無關之人的命名呢?當劉僧定第一次在落日的餘晖中看到那片黯淡的綠光時,他曾經心中轉過一個念頭:或許這道光可以成為茫茫雪原上的燈塔,沒想到,這句話竟然成真了。
借着綠光,劉僧定在雪地上搜索起來,沒過多久,他就找到了天黑前他一直跟蹤的那串足迹,當時瘋子大仙還沒有發現和尚,所以他那時留下的足迹,一定是前往他真正要去的地方。認清足迹的方向後,劉和尚雙手合十,向那對素昧平生的戀人鄭重地緻謝,然後,他便鼓起鬥志,再一次踏上了追蹤之旅。
風一路裹着劉僧定前進,和尚隻覺得身上好似披了一件滿是碎刃的袍子,每走一步,那些細碎刀口都會将他的身體連皮帶肉撕下一塊。綠光已經被他抛在了身後,現在他能看清的範圍,隻剩下身外一步的距離。他就在這片黑暗中循着足迹緩緩前行,憤怒已經退去,他感覺自從踏足雪原以來,從來沒有對形勢看得像現在這樣清晰過:他并不能保證自己沿着腳印就一定能找到升平大仙,如果大仙還有另外一條尋仙之路,那麼他眼下的所有垂死掙紮就全都沒有意義了。劉和尚很清楚這一點,他現在做的,隻是盡最大的人事,之後,就真的隻能交給運氣了。
劉僧定就這樣咬着地上的足迹蹒跚而行,這種如履薄冰的感覺就像是在擺弄着一件精細的琉璃器。走了大約一頓飯功夫,前方的雪地上忽然雜進了另一串腳印。和尚的心中一陣狂跳,他賭赢了,那瘋子回來尋找自己的足迹了,一片漆黑中,他對方向一樣沒有把握。劉和尚咬緊牙關,沿着新腳印的方向追了過去。不知是不是錯覺,風似乎小了,吹在身上也不再那麼疼了,和尚走了一陣,遠處地平線上忽然泛起了一陣肉眼幾乎無法辨别的青灰,看到這一幕奇景,和尚先是愣了一下,緊接着他就明白過來,這個地方,即使是日出都是那麼地寒冷而蒼白。
天空越來越明亮,清冷的白光漸漸穿透了漆黑,和尚能看到的範圍越來越寬廣,身體也仿佛在越來越輕,這一刻,無論是寒冷,疲憊,饑餓,都是如此地不值一提,在這個冰雪世界裡,什麼也無法阻止和尚的一往無前。遠方傳來了一聲困倦的嗥叫,那龐然大物也許又要陷入沉睡了,劉和尚回想自己在這一天一夜中的遭遇,這些磨難,遠方的巨獸也許根本沒有看到吧。
太陽終于躍出了地平線,無邊無際的雪原再一次被照亮。當劉僧定看清眼前的光景時,他被驚得目瞪口呆。他已經見過了天一樣高的野獸,見過小山般大小的海螺,他以為他已經不會吃驚了。但冷冽的晨光中,他發現自己又一次錯了。他眼前,豎着一座巨塔,約莫二十層上下,标準的南朝建築樣式,材質看上像是青磚,通身漆黑,看它破敗的外觀,它矗立在此,至少已有百年。
這是一座佛塔,八角飛檐下挂着殘破的銅鈴,底層的外牆上,斑駁可見六字真言,它沐浴在朝陽裡,卻沒有一絲佛門的恬淡與莊嚴,烏黑的塔身古拙中透着一股沉重。仿佛它承載着地獄中所有罪業的重量。
但是讓和尚更加吃驚的事還在後頭,初升的慘淡白日下,一長串人影忽然出現在古塔腳下。之前劉僧定還以為那瘋漢是錯把雪地裡的竹獸當成了仙人,現在他才知道,原來真的有仙人。那些人就從他的面前走過,隻是遠遠看上一眼,他就知道那些絕不是人類,他們太高了,太瘦了,就像是身穿白衣的一排枝杈。劉和尚看不見他們的臉,或者說,他不清楚那些仙人有沒有臉,如果一群竹節蟲能夠站立行走,它們的樣子應該就跟那些仙人相去不遠了。
如果說眼前仙人的外型隻是讓劉僧定感到疑惑,那他們走路的姿态就愈加讓和尚心生厭惡。他們行走起來,确實有一股飄渺之氣,隻是,并不是仙氣。那纖細肢體的舉手投足間充滿了一種讓人心膽俱寒的妖異,仿佛是紮破了現實之後生長出來的異界之花,它不在過去,不在現在,不在陰司,不在陽間,不在天上,不在地上,他是對一切合理存在之物的駁斥,是遊離于理性宇宙的反常宣言,是生長在三千大世界中的一塊腐壞病變,你無法解釋它,它是直面于“正”的一個“負”,一切“規律”之後的一條“外規律”,它在人的理性上撕開了一條口子,讓人看到了自己可悲的理性之外永無盡頭的虛無。
【大雄寶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