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尖嘯打斷了和尚的思路,清晨的雪地上此刻多出了一個人。那個人披發跣足,衣不蔽體,連滾地爬地在積雪中奔跑,嘴裡還在不停瘋狂叫着“門!門!”,想來他神志已經混亂到極點,與其說他是在呼告,不如說是像動物一樣憑本能發出毫無意義的音節。
太陽把雪地照耀得更刺目了,劉僧定的雙眼又一次體會到那種針紮一樣的疼痛。他不得不再撕下一片麻布擋在眼前,跟昨天一樣,視線又被遮住大半,好在疼痛稍微減緩了一點。他不敢怠慢,甩開大步去追那個瘋漢。
瘋子也看到了和尚,他朝和尚喊了一句什麼,但是聲音完全淹沒在了風聲裡,然後瘋漢不再理會劉僧定,轉過身又繼續追着仙人狂奔而去。這兩個人經過昨晚後,都已經精疲力竭,如今他們在沒膝深雪中跋涉的樣子,笨拙得就像兩隻剛結束冬眠的熊。
追了一陣之後,劉僧定也聽到了仙人那種奪人心魄的歌聲,他從沒聽過類似的旋律,如此美妙,卻沒有一點和諧可言,似乎是在用一種靜好恬淡的語氣,描述一種狂喜至死的情緒。這時瘋漢距離仙人已經隻有十幾步遠,他用盡身上最後的氣力,扯開嘶啞的嗓子朝仙人們高喊了一聲:“門!”
有一個仙人停了下來,扭轉它詭異的頭顱回看了瘋漢一眼,遮着眼睛的劉僧定既沒有看清那個仙人的長相,也沒有看清它到底做了什麼,和尚隻看到瘋子背對着自己跪在雪地裡,張開骨瘦如柴的雙臂,像是要擁抱面前的仙人,但是下一刻他的身體僵硬了,他不再動彈,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就是木然地在風中跪着,像是一尊雕塑。
不知為什麼,那僵直的背影讓劉僧定心中湧起了一股惡寒,雖然他什麼都沒看見,但是直覺卻讓他放慢了腳步。他想象不出那張背對着他的臉,此刻是什麼表情,但是那個背影上卻分明交織了某種呼之欲出的邪惡與不幸。狂風漫卷中,時間仿佛變慢了,那個瘋子還是背對和尚,一動不動,和尚則暗中加了戒備,一步一頓朝瘋子趟過去,如今在他的眼中,這短短十來步的距離,仿佛藏着無窮的兇險。
就在這時,瘋漢毫無預兆地回過了頭,晨光中,劉和尚看到了一張驚駭欲絕的臉,他看着和尚,像是要說什麼,可是顫抖的雙唇間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鐵皮和尚”正要再往前,忽然斜裡竄出一道黃影,同時一劍夾着風雷之勢削向和尚脖頸,千鈞一發之際,劉僧定不退反近,一個箭步欺入對方懷中,擡起一對鐵掌朝那人兩肋拍去,如今的和尚已經到了強弩之末,由不得他再設計後手,所以這第一招,便是魚死網破的打法。那人見和尚兇狠,身子微微一沉,劍使未老,便被他生生撤回身前,斜劈砍和尚。劉和尚不慌不忙左手向上一擡,格住來劍,與此同時,他忽覺得右手力道一窒,原來他的右掌已經被對方拍開。
此時,兩人身體隻隔開尺許空隙,幾乎貼在對方身上,攻守收發全在肘腋之間,須臾間掌來掌往已經換了十幾招。劉僧定耳畔聽到一個蛇嘶般沙啞的聲音:“黑秃賊!就是你一直在跟我?”劉和尚也不示弱,擡眼對上聶定陰毒的視線:“少廢話,随我去見于真人!”
“臭和尚!不要壞我大事!”聶定說罷便要後撤,無奈兩人此時都已經相互制住了對方門戶,無論誰想要抽身而退都比登天還難。劉僧定這時也很急躁,現在戰況膠着成了一鍋粥,他縱還有千般手段也施展不出來了。“這樣下去對誰都不利!”他對聶定說,“我們各退一步,重新再打!”
聶定回頭看了一眼,仙人已經漸行漸遠,那瘋漢卻還跪在雪地裡一臉茫然。“好!”他咬着牙說,然後放下門戶,倒退了兩步,和尚也如法炮制,兩人在雪原上拉開了十步距離,雙雙站穩了門戶。“來吧!”劉和尚說,他已經在心中做好了盤算,自忖有十種手段可以生擒眼前的“蛇抄劍”,隻等着對面的人自投羅網。
哪知緊接着,聶定做了一件和尚絕對沒想到的事,他并沒有攻過來,反而扔下了和尚扭頭就去追那些仙人。和尚哪裡肯饒,一提氣便也追了上去。如果是尋常時候,以“蛇抄劍”聶定的速度,劉僧定縱然能趕上必也要花些力氣。但是眼下,聶如山已經受了内傷,功力折損大半,結果,他沒跑多遠就被劉僧定一把揪住。聶定慌忙中回手提劍便劈,這倉卒中的一劍全無章法可言,被和尚翻掌一拍,蛇抄劍就脫手飛了出去。而聶定因為用力過猛,腳下一絆,已經栽倒在地,連同和尚也被他拉着一道撲在地上。
兩個人在雪地裡滾做一團,把各種撕扯蹬拽的的手段都用上了,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誰都想不到“鐵皮和尚”與“蛇抄劍”的死鬥會打得如此粗俗,看不到半點高手風範。轉眼間那一行仙人已經漸漸消失在了狂風中,它們像是全然沒有注意到厮打中的兩個人,依舊是那樣不緊不慢,冷漠中帶着一種可憎的高雅。
扭打了一陣之後,聶定忽然想到了什麼,他擡起頭,臉上霎時全無血色:“不好。”劉僧定順着他的視線望過去,隻見瘋漢已經踉踉跄跄站起身,失魂落魄一般朝那座高塔走去。“攔住他!”這時的聶定已經全沒了剛才的陰沉狠毒,隻剩下了一臉的驚慌失措,“要不然我們誰都回不去!”說完,他猛推了和尚一把,力量之大幾乎要把和尚整個掀到半空,接着他手忙腳亂站起身,也不管掉在遠處的蛇抄劍,慌慌張張追了上去。劉僧定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聽到聶定說要被困死在這裡,哪裡敢怠慢,就跟着聶定在雪原上跌跌撞撞地奔跑起來。和尚的眼罩剛才在纏鬥中已經不知掉到了何處,刺痛的感覺更加強烈,他覺得眼球簡直像是要碎裂開來。和尚眯着眼睛,眼窩裡噙滿淚水,天地對他而言已經變成了白茫茫的模糊一片,隻能隐隐約約看到前方有一個黃色的影子。
轉眼間聶定已經來到佛塔門口,那裡有一扇鐵栅欄門已經被打開,聶定又朝仙人消失的方向不甘地望了一眼,最後,他一跺腳,跑進了塔内,與此同時,劉僧定也跑了進來,在昏暗的環境裡,和尚的眼睛如逢大赦。他一面擦拭着眼淚,一面四處打量,雖然從外面看這古塔是一座龐然大物,但是裡面的空間卻十分狹窄,進門之後,他們面前就隻剩下一條盤旋向上的樓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