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發現你在看着他,立刻回了你一個兇惡的眼神。你以前見過這樣的眼神,不過不是在人身上,而是在瘋狗身上。蘇橫的刀法并不出色,天資也很一般,他所有的,隻是毫無顧忌的瘋狂。以他的條件如果走一般的江湖路,他可能一生都是一個拿頭換錢的小角色,一頓飯,一個女人,一件衣服,甚至是一句話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即使在他的名字挂上牌樓之後,有一些事情依舊沒有變:你知道他殺不了你,他也知道。他武功沒有你好,心機沒有你深,為人沒有你老道,他可以在你面前撒潑耍橫,可以對你用毒,用暗器,用各種下三濫的方法,但是最終,他還是殺不了你,因為你來自唐門,這些手段,你比他還要熟悉。所以,他隻能盡力給你心中添堵,因為他知道,你也殺不了他。
“看什麼!”他犬吠一樣朝你咆哮,你則隻是淡然避過他的視線,人為什麼要跟瘋狗計較呢。
你的目光落在貝珠身上,這女人剛才張了張口,但最終還是沒有說話,她尚未不識趣到想跟蘇橫搭話的地步。在秀坊,貝珠的才藝姿色都隻能算是平平。所以學藝以來,她對男人總是比别的姐妹更加殷勤巴結,那些讨好逢迎的伎倆,她要加倍地用出,才能獲得姐妹們一半的功效。這些年來,她也圍下了一些金主,當中的委屈苦楚,自然不是她那些姐妹們所能理解的。然而現在,她年紀已經大了,過去那些手段,她用得越來越力不從心。以前在這種場合裡,她隻要撒幾個嬌,軟語兩句,自然會有男人上來噓寒問暖,時至今日,驅使那些男人簡直像推磨那麼費力。你看着她狼狽的樣子,有那麼一刻,你被激發起了一點同情心,但是緊接着,同情心就被對方投過來矯揉造作的乞憐目光徹底抹殺了。
“誰!”瘦削的僧人忽然朝門口低喝了一聲,錢張二人聞言像是受驚的老鼠一般縮起身子緊盯着門外,蘇橫拔出鐵片刀,臉上寫滿了陰悍兇狡,尊臀卻還沾在原地,沒鼓不起半點走到門前的勇氣。
門外一片漆黑,隻有滂沱的雨聲回答僧人的問題,似乎這個山莊已經被無邊無涯的雨簾隔絕在塵世之外。
“山莊今天,高朋滿座啊。”兩個呼吸後,一個操着濃重崖州腔的爽朗聲音才從雨中傳來,緊接着門外昂首踏入了一個身着蓑衣的魁梧漢子。
“又一個,”你冷哼一聲,盡量克制地表達心中的不滿,“封少爺這邀約,原來這麼不值錢。”
貝珠又條件反射般換上了殷勤的表情:“這位相公,淋濕了沒有?”
“不勞小娘子費心,崖州人雨衣紮得結實。”那大漢說着,業已褪去鬥笠蓑衣,露出一張黑油油的嶺南人面龐和一身漆黑的袍子。他搓了搓粗糙的大手,又從腰間解下兩柄短劍放在桌上。
他的劍也是通體漆黑,與桌面相碰的聲音笨重得如同頑石,你心中暗奇,這漢子身上帶的,難道是兩把石劍嗎?尋常的短兵刃都是以輕巧取勝,這個人偏偏揚短避長,不知是什麼古怪。
小紅禅師撐開眼皮,把來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目光最後落在劍上,半晌後,才冷笑一聲:“車船店腳衙,無罪也可殺。”語氣裡帶着十足的厭惡,一旁愣神的張謬這才如夢方醒:“你是南海客棧的四當家,孫百丈孫頭領?”
“在下字漢霄,不過,叫我老孫就可以了。”孫百丈豪邁地笑了兩聲,可能是因為被人認出來而感到得意,他的黑臉上泛出了些許紅光。
“安樂,”錢掌櫃煩躁地撇了身後少年一眼,“快去叫孫伯伯。”那少年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的牲口,麻溜地跑到孫百丈面前,他或許是想要扮出個伶俐樣子,可是嘴一張這個希望就破滅了:“孫,孫,孫伯伯,好。”
張謬裝模作樣地捂起嘴,放肆地發出一陣竊笑,孫百丈眼神裡也全是輕慢,錢掌櫃面色鐵青,小聲用家鄉話罵了一句什麼,他兒子立刻像鬥敗的公雞一樣低頭小跑回他身邊,許久都不敢看他父親一眼。
你也打量了一眼黑大漢,他就如同一塊粗笨的黑鐵,連一雙眸子都是黯淡無神,全然不像個練家子。雖然張謬,錢掌櫃,小紅禅師還有蘇橫都算不上好人,但你還是沒有料到,封亭嶽竟然會請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海盜來這裡。
“貧僧是為與苦沙大師談佛才千裡迢迢來的合樂山莊,”小紅禅師停下了撥弄念珠的左手,掃了一眼堂上諸人,“怎知看到的全是你們這些人。”
“巧了,我也正要見苦沙大師。”孫百丈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森森的牙齒,“不知誰能引薦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