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長大之後,你還是會經常回憶起那個灰色的世界。
每當你母親手裡抄着熨鬥,或其它帶棱角的家夥什在街上追打你的時候,你總是會第一時間躲進這個世界裡,年幼的你知道,在這裡是最安全的,你的母親進不來這裡。
那個地方是你孩提時代的樂園,裡面大部分東西看上去都抹着一層或深或淺的灰色,那是讓你安心的色彩。在年幼的你眼中,外面五彩斑斓的世界刺目得讓人作嘔,隻有在這片柔和灰色的懷抱裡,你才能真正安下心來。
擺脫母親追逐後的你,會花大量時間在這個世界裡漫無目的地遊蕩:穿過一條條冷寂的街巷,走進一間間大門敞開的房子。你看到鐵匠鋪裡燒得旺盛的火爐,看到酒肆門口無風卻招展的幌子,看到因為輪軸斷裂而陷在街上動彈不得的馬車。還有肉檔中懸挂的羊肉,廚房裡切到一半的藿葉,藥鋪中怪味撲鼻的藥材。那些東西如此地熟悉,又是如此地陌生,看着它們就像是看着前世的遺物。那個世界是這個世界的翻版,裡面的一切都和真實世界一模一樣,隻有一點例外,你在那兒幾乎看不到活物。
記憶裡的那個世界永遠是空空蕩蕩,靜悄悄的,隻有你一個人遊走在這一片灰色的靜谧中,如同跋涉在時間的灰燼之上。有一兩次,你腳邊會走過一隻黑貓,那小東西總是不緊不慢地擡起頭,用發着黃玉般光芒的貓瞳看你一眼——這是你僅有的幾次在那裡看到其它色彩。
很少的時候,樹杈上會栖息着一隻個頭巨大的烏鴉,它有着血一樣紅的眸子,幾乎灼疼你的眼睛。它憤怒地朝你聒叫,仿佛是你冒犯了它在此處的王權。
甚至有一次,你還看到了人,那是個形如枯槁的老頭,眼窩的地方隻有兩團漆黑的陰影,像是一具腐朽的死屍,你至今還記得你與那個老人在空無一人的街巷上對視的情景,那成了之後經常造訪你的噩夢。你依稀記得,那天的老頭張口說了些什麼,他幹癟的嘴裡隻散着寥寥幾顆牙齒,就像是一個被洗劫過的錢箱。清晰的記憶到這裡就戛然而止,後來老人說的内容,你完全想不起來。
稍微大一點之後,你懵懂地明白了,你并不是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這就像是一層灰色的紗帳,把你和别的人隔絕在了世界的兩頭。你看不見觸不到他們,他們也看不見觸不到你,你們對于彼此是虛無的。你不知道為什麼會有像你和老人這樣的例外,讓你們能在灰色的深空下不期而遇,就像你不知道為什麼隻有你們才有這種異能一樣,也許對于這個避難所,你隻是一個過客。
隻有一件事是确定的,随着年齡的增長,你進入灰色世界的次數越來越少。直到有一天,你的母親死了,你忽然意識到你再也不需要躲進那個世界裡去了。也就是在那一天,現實世界的色彩在你眼中忽然變得不再可怖,相反,你從五光十色中看出了許多新奇與悸動來。或許就是從那天起,曾經令你安心的避難所就徹底向你關上了大門,那一天你長大了。
“索長老。”天先生轉過身,看到地先生正蹑手蹑腳地趕過來,瞧那人鬼祟的樣子,天先生真擔心他臉上的黃銅面具會掉下來。
“你是索長老,是不是?”地先生挨到天先生近前,兇惡的黃銅鬼臉後面傳來恭敬的聲音。
天先生沒有回答,他把一切反應都隐藏在了面具與長袍之下。三人碰面結束後,原本他們應該各自回去,他真沒想到眼前這個人竟然膽大到跑來跟蹤自己。
“在下,在下是福州蕭萬全,我們曾經在崖州見過。”地先生從袍子裡伸出雙手,焦急地指着自己,仿佛這樣就能讓對方想起自己來。見對方還是不置可否,他急忙又加了一句,“就在六羊村,當時我跟在勵大人身後。”說完,他一把退下面具,露出青銅惡鬼背後稚氣未脫的臉。
天先生又仔細端詳了後生片刻,然後才探手摘下自己的面具:“是你麼,那麼勵刺史安好?”
見到對方真容,地先生的娃娃臉上立刻浮現出興奮的表情:“果然是索長老,方才在下聽得長老聲音便知是故人。”
天先生卻看不到他鄉遇舊知的欣喜,他始終用将信将疑的眼神審視年輕人,清癯的臉上寫滿了老奸巨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