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來跟你說說孫百丈這個人。
孫百丈一個南洋水手的兒子,他人生的前十五年都是在狼牙修國[1]渡過的。從小孫百丈就是一個不安分的孩子,在十五歲出走投奔海盜之前,他幾乎毫無做海盜的準備,但是上船之後,他幹得十分得心應手。他在海上學會掠奪,學會殺人,學會附強淩弱,甚至他這一身武功,也是踏着甲闆學會的。孫百丈是個天生的海盜,對這一點他很自豪。這些年來,他什麼人都殺過了,從官府到同行,甚至還有服侍深淵的使者,他們殺起來完全沒有什麼不一樣,孫百丈一開始還去勞神記他們的名頭,但是沒過多久他就放棄了。
來找苦沙大師的人,絕大部分都是為了治病,這位海盜當家也不例外。孫百丈有一雙又穩又有力的大手,他自己也數不清他這雙手在海上送走了多少人。幾乎可以這麼說,有這雙手在,就有孫頭領的性命。
而出問題的,就是他那雙大手。你已經注意到,孫頭領有摩挲雙手的習慣,看上去豪爽而又霸氣。但是你卻不知道,他養成這個習慣至今,隻有短短不到半年。孫百丈患上的也許是一種海水造成的皮膚病,對于這種病,孫百丈唯一知道的就是,它惡化得很快。
孫頭領的雙手每天都在變得更癢,他幾乎已經無法精準地使用短劍了。你肯定不會想到,當他用那鲨魚般的笑容向你施加壓力時,他其實是在忍受着難以形容的痛苦。
隻有在他實在堅持不住的時候,這漢子才允許自己用摩挲雙手的方法緩解一下,然而這種方法,毫無疑問是杯水車薪。
孫百丈的煩惱還不止這些,一個月前,他駕着一艘小船悄悄離開了“南海客棧”,現在,他身後跟着一群要拿他人頭的過去同僚。
他的出走既無關是非對錯也沒有快意恩仇,他不過是一次愚蠢的内部傾軋的犧牲品。孫百丈知道,如果他不能握劍的消息傳出去,“南海客棧”的殺手必然會像狼群一樣圍攻過來,現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苦沙大師了。
廳堂裡充滿了劍拔弩張的氣氛,神情萎靡的錢掌櫃偶爾會自言自語幾句,但是沒有人理會他。其他人都保持着緘默,仿佛是在進行一場複雜的對峙。
過了許久後,貝珠忽然開口:“那個東西……那個……是井裡的冤鬼嗎?”她顯然從孫百丈口中聽到了什麼,燈光下,她的臉色已經白到了不能再白的程度。
“這世界上哪有冤鬼?”小紅禅師的語氣依舊波瀾不驚,手中的念珠運轉如飛,“人死便死了,終究隻是去一次六道。”
這話從小紅禅師嘴裡說出來你并不吃驚,畢竟一個相信冤魂索命的人,是不會呆在“燈火禅院”裡的。
“大師說得沒錯。”周雲嬉皮笑臉地接口道,“那井中作祟的,其實是封家守翁老太爺從南洋帶回的兩條惡犬。”
“哦?”這回連小紅禅師都按捺不住了,他睜開眼睛對周雲上下打量一番,好像今天才剛剛見到他。
“二老太爺繼承了他們家的失心瘋病。”周雲看了看屋外黑洞洞的雨夜,仿佛那怪物也在雨中偷聽,“知天命後,他的瘋病越來越嚴重,經常在山莊内縱狗行兇。那兩條狗都是異品,不但善解主意,而且兇暴無常,甚至有拜訪山莊的客人說,那兩條狗能吐人言。”
“能口吐人言,那就不是狗了。”小紅禅師淡淡說,他似乎一點也不驚訝。
“确實有傳聞說,那是用南洋秘術招來的魔穢再披上狗皮。據說那兩條狗在山莊中越來越肆無忌憚,甚至公然咆哮守翁老太爺,最後老太爺用他帶回來南洋巫書中的法術收服了惡犬,一并扔到井裡。”周雲說到這兒,雙手一攤做了個無奈的表情,“從現在的情況看,二老太爺的能耐顯然沒有學到家。惡犬落入井中非但未死,還在屍堆裡脫去了獸形。也許那東西原本就是泥水裡那個模樣,也許,它是借了死屍的怨氣重塑化身,總之方才我見它與孫頭領和大師惡鬥,身上完全找不到像狗之處。”
“阿彌陀佛,”小紅禅師高聲念了句佛号,一甩袖子長身而立,“道爺,真是好見識。”燈光下,鮮紅的僧衣映照着他面龐,他的一雙眸子仿佛是在滴血:“仙長身手眼力,高人何止一等,必然不會是來自什麼羽胎神宮,道爺,請賞下腕兒吧。”
所有人的眼光都聚集到周雲身上,就連錢掌櫃也停止了自怨自艾,整個廳堂靜得落針可聞。
道人含笑起身,拱手做了一圈揖:“慚愧,貧道早就知道是騙不過小紅禅師的。”然後他頓了頓,又淡然說:“貧道乃是華山純陽派,清虛子門下,姓周名問鶴字難曉,道号鐵鶴。”
除了不知天高地厚的蘇橫,在座衆人無不變色。“清虛子?”小紅禅師的語調微微上揚,這或許就是他流露出感情的最大限度了,“道長是說……純陽于真人?”
“正是。”
小紅禅師又一次陷入了沉默,當他再開口時,你似乎從他木然的表情中讀到了一絲懊惱:“貧僧……有眼無珠,這雙照子,還不如廢去。”
“道長看起來很健康啊。”蘇橫的表情裡帶着挑釁,或許他是想知道,純陽派的人有沒有膽量殺他,“難道也是來找苦沙大師治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