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略顯遲疑地邁步跨出櫃櫥,外面此時也完全浸透在灰色裡,如同蒙上了一層煙紗。踏上長廊讓你心有餘悸,你感覺這個地方對你的惡意仍然沒有消散。但你的理智告訴你你現在是安全的,那些陰暗拐角中潛伏的東西再也沒法傷害到你了。你像童年時候一樣遊蕩在小樓裡——現在它對你而言隻是一棟小樓,雖然構造古怪陰森,但是絕對沒有危險。
你任然需要尋找出口,久留在此是萬萬不可的。你催促自己穿過陰影密布的樓道,打開一扇扇門,走進一個個房間,沿着樓梯上去又下來,搜尋任何可能與出口有關的線索。這裡大部分房間建造得都很倉促,你能看到暴露在外的榫頭,還有随意丢棄的木料,工人們建造這裡時幾乎是處在一種慌不擇路的狀态。你在一條通道盡頭找到一堵草草砌成的土牆,土牆前擺着一張積滿灰塵的供桌,桌上香燭早已燃盡,供品也在天長日久中與土灰混成一團。這裡或許就是封夫人斃命之處,你可以想象守翁老太爺擡出發妻屍體時候的情景:傭人們馬馬虎虎壘起土牆,設好供桌後就落荒而逃了,從此再也沒有人回來收拾過。
你又另選了一條岔路,這條路把你送到一扇關不上的窗戶旁。從窗口望出去隻能看到灰暗的混沌,如同有一團飄忽不定的霧氣堵在窗前。你覺得很有趣,之前從下面往上看的時候,你很肯定小樓的這一部分絕對沒有窗戶,你是在通過一扇不存在的窗戶往外看嗎?
逼仄的土木空間就像是一個看不到盡頭的棺材,你的腦海中勾勒出你和那個面色蒼白的中年女人互不相見中穿身而過的情景,一想到那個女人,你又不自覺地渾身發冷,有好幾回你轉過頭疑神疑鬼地回望身後,隻是看到空蕩蕩的灰色樓道。不止一次,你聽到周圍響起怪異的聲音,但是你循聲望去,迎接你的隻有千篇一律的靜止畫面,陰暗的樓道就像是被灰帳濾過一樣單調而貧乏。你閉上眼睛強迫自己不去在意那些聲音,因為如果繼續想象聲音的來源,你會把自己逼瘋的。
就這樣你在小樓裡走了好幾柱香的時間,當你最終看到出口處的小門時,反倒有點不敢相信了。
你推開門走到野外,暴雨一定還沒有停下,因為你四周的一切看起來都透着一股朦胧。不過你自己卻沒有淋到一滴雨,這場雨跟你顯然處在兩個世界裡。
你快步走向昨晚大家集合的廳堂,現在是不是已經過了亥正了?在灰色世界裡你無法估算時間。你跑過了樹林,跑過了湖心島,跑過了那座讓你不自在的家廟,現在它們都被隔絕在灰蒙蒙的紗帳之外,你感覺它們是如此不真實,就好像有一個柔軟的外殼把你層層包裹了起來。
你仿佛又回到了童年,那段躲在避難所裡無憂無慮的日子。你的腳步越來越輕松,甚至還想在寂靜的灰色世界裡高唱幾句。
但是就在這時,你眼角餘光掃到了那個人,驚駭欲絕之下你不假思索地匍匐在地。那是一個佝偻着的背影,一手提着燈籠,一手拿着僧磬,你聽不到敲磬聲,一定是在灰色世界裡被過濾掉了。
那個背影似乎沒有看見你,他隻是緩慢地向前走,像是完全沒有知覺。眼前這個背影和你昨天相見時候判若兩人,此刻你感覺不到他任何的活人氣息,就像是一具蹒跚的僵屍,每走一步,他身軀都會晃一晃,帶着一種陰森的滑稽感。他手中的提燈散發出慘白的陰冷寒光,讓他整個人在灰色的天地裡看上去搖曳不定。你心中發出尖嘯,這不是人,這絕對不是人,隻有陰曹地府中出來的東西才會是這個樣子走路。
那個背影忽然停下了腳步,然後緩緩轉身面朝你的方向。刹那間你隻覺得心上一緊,急忙把頭深深埋進了草叢裡。你不知道你的後背是不是已經暴露在外了,你也不敢擡頭看一眼那人影是否正走過來。灰色的世界忽然不再安全,你又想起了兒時看見的那個雙眼深陷的老人,他仿佛就在你的面前,叨念着那句你兒時并沒有理解的話,現在你終于把這句話回憶起來了:“大火,大火,救……經文。”
你在草叢中瑟瑟發抖了一柱香的時間,才再次鼓足勇氣擡起頭。那個佝偻的人影已經走遠了,隻剩下了一個小點。但是這個小點,卻消失不掉,它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卻始終在那裡。
你慢慢挪動身體,開始往後爬,但是爬出幾步後,你身子一歪,便翻了下去。
寒冷的水流把你包圍,真實世界像成千上萬把尖刀插進你的感官裡。你在水中撲騰了幾下,終于浮上水面。無數的雨點砸在你的頭面上,幾乎砸得你無法呼吸,有那麼一瞬你就像初生嬰兒一樣的無所适從。灰色的世界退盡了,冰冷徹骨的現實世界像潮水一樣将你滅頂淹沒。
當你終于爬上岸上後,你第一個反應是搜尋苦沙大師,但是雨點打得你睜不開眼睛,你隻能寄希望于那和尚已經走遠了。
你飛也似地穿過幾棟建築,跑入了昨晚吃飯的廳堂。廳堂裡依舊亮着燈,但是出乎你意料,隻有貝珠一個人呆在裡面。她冷冷看了你一眼,就端着湯餅繼續狼吞虎咽起來。自從你在井口扔下孫百丈之後,她就連在你面前裝秀氣的興趣都沒有了。
“其他人呢?”你問。
“還能去哪兒,都睡了呗。”她翻着白眼回答。
你明白過來,他們一定是沒有發現封守翁的惡犬卷土重來,所以各自回了房間,隻有這個貝珠姑娘夜半腹中饑餓才跑到這裡使喚傭人給她下餅。說實話,你并不怎麼為惡犬擔心,畢竟吃下孫頭領,它今晚應該不會再傷人了。
貝珠見你落湯雞似的樣子,竟然也有點于心不忍,她掏出一方帛帕遞到你面前:“擦一擦吧。”
雖然你知道,貝珠隻是想做個便宜人情,但你還是有一些感動,雖然這個女人勢利到極點,但她并沒有害過人,話說回來,這幾天裡你們又何曾給過她好臉色。
你接過帛帕随意抹了一把臉,貝珠則繼續往嘴裡劃拉她的湯餅。早先敷的胭脂随着汗水一層層剝落,露出裡面那個憔悴的半老女人,如果說她年輕時候還可以強扮出一點風情,那麼現在,她完全隻是一個女人的空殼了。你看着她狼餐虎食的滑稽樣子,心想這眼前副光景可能會永遠印在你的腦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