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坐上桅杆頂端的那段時間是很讓人興奮的,但是興奮勁頭過去之後就開始無聊了。唐棄不知道那些瞭望夫是怎麼熬過這段時間的,尤其在是正午驕陽之下。現在縱然日頭已經偏西了,還是晃得他兩眼發花。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終于可以逃開下面的焦糊味了,唐棄這些日子以來第一次有了雲淡風輕之感。
薛團給的鏡筒原本被唐棄寄予厚望,之前在火長房間裡他沒有機會仔細擺弄這個寶貝,如今真用起來效果卻掃興至極,遠處的海平面糊天糊地,像是揉進了一團面醬裡[1]。
放棄鏡筒後有那麼一陣子,唐棄總覺得在海平面附近看見了什麼東西,剛出海的人都會出現這種情況,要麼接受這空乏到讓人絕望的汪洋澤國,要麼被自己的胡思亂想搞成神經衰弱。最後,唐棄隻能承認自己其實什麼都沒看到,長達一個時辰的時間裡,映入他雙眼的隻有淺色的天空,深色的海水,以及他們之間一條該死的橫線。
有時候唐棄不得不低頭看一眼腳下的“墨舟”,從他的角度看下去那艘船實在太小了,就像是漂在桶中的一隻草鞋,掬一捧水就能淋翻它,三三兩兩的小人在甲闆上忙前忙後,在船艙中的時候他絕對想象不到,讓一艘船前進需要那麼忙碌。唐棄開始算時間,等到哺食前後他就可以下去了,原本在甲闆上時,唐棄還以為看到船舷外茫茫然的大海已經是一種折磨了,等爬上桅杆,他才知道守着更大一片水面,是更深重的折磨,處在上不接天下不接水的半空,那種無力真不是腳踏實地的人能夠體會的。唐棄轉而擡眼向船後望去,如果他的眼力夠好,也許可以在天海交接處看到那團海霧,雖然最後什麼也沒看到,但他就是有一種感覺,那團霧還跟着他們。
唐棄腳下忽然傳來微弱的喊聲,他低下頭,兩個螞蟻似的人正擡頭看着他,其中一個身形較矮的一看便知是薛團,另一個人看不真切,也許是木芳吧。薛團的背上綁着一個兩臂寬的架子,唐棄依稀看得出,這正是之前在艙室裡看到的“皮鸢”,現在看起來,和風筝還是有很大區别的。
木芳與薛團又比劃了一下什麼,後者似乎點了點頭,然後也不知他拉下了背上什麼機關,“皮鸢”猛地張開雙翼,較之方才足足大了三倍有餘,接着隻見薛團身形一展,整個人竟如鴻鹄拔地而起,呼嘯間直竄得比桅杆還高處五六丈,唐棄正吃驚之際,薛團已然駕着風飄飄呼呼落回到桅杆頂上。
早先在北邙山下,唐棄也見識過天策府的飛鸢,那是蘇軍師用竹絹浸泡秘藥所制,亦可載人滑翔,但眼前這東西,比東都飛鸢小巧許多,卻又靈活百倍,隻是不知剛才那招“扶搖直上”是這矮子練成了什麼獨門輕功,還是“皮鸢”本身就能平地彈起。
薛團落到唐棄邊上,俏皮地朝他吐了吐舌頭。“薛先生好輕功啊。”唐棄試探地問道,薛團卻隻是不置可否地嬉笑,同時伸手指了指前者腰際的鏡筒。唐棄一臉無奈地抽出鏡筒交還原主:“不是好很用。”薛團略顯意外地把鏡筒湊到眼前,須臾之後,他皺起眉頭,厚嘴唇吧唧個不停,像是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失敗,如果這矮子能出聲說話,估計就要罵街了吧。
薛團收起鏡筒,朝唐棄聳聳肩。兩個人就這樣在桅杆上沉默了一會兒,黑矮個子忽然拍拍唐棄肩頭,從懷中掏出一把似乎是用深海魚骨雕成的怪異短笛,迎着海風吹奏起來。
骨笛發出的聲音沒有曲調可言,更像是鲸魚深邃的吟唱,唐棄唐棄并不排斥它,相反,那聲音讓他想到悠遠的過去,比前世還要古老的歲月,不知為何他有了一個古怪的念頭,也許在人類誕生之前,深海中到處都回蕩着這種聲音。
一股解不開的惆怅在唐棄心中郁結,他仿佛在笛聲中看了億萬年的潮漲潮落,那裡,生命以原本最空靈的樣子在他面前翩翩起舞。然後,陸地從海洋中升起,那沉重頑笨的岩石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陸地張牙舞爪地撕開了海洋,生命在它的詛咒下扭曲變形,遵循着瘋狂的意念爬上海岸,用醜陋的的對足遲鈍地行走。然後一切都颠倒了,陸地寓意着腳踏實地的安全,而海洋反而成了無數怪誕潛伏的恐怖世界。唐棄遙望海平面,他多想随着笛聲飛回到某個海洋淹沒一切的遠古,與最初的生命交談歌唱。
綿延不絕的哀婉泣訴中,唐棄低下頭若有所思,但是下一刹那,他忽然睜大了眼睛,幾乎失聲叫起來。從桅杆上往下看,一個比“墨舟”大上不止十倍的黑影正從船底經過,那黑影的前部忽然翻開,露出了下面一個直徑五六丈的白球,白球中央還有一個青球,正木讷地朝向天空,唐棄幾乎立刻意識到那是一顆碩大無朋的眼珠,而那眼珠似乎也注意到了别人的目光,黑色的瞳仁忽而轉向唐棄,就在他們倆即将對視的一刹那,唐棄的雙眼忽然被一雙手蒙住。
“别看!”是高鎮的聲音,“也别想,快忘掉它!”
“我看到的是……”
“你什麼都沒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