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周問鶴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又坐在了“墨舟”桅杆頂上,拂過臉頰的海風混雜着讓人作嘔的焦糊味。他的頭頂看不到半點星光,就像他腳下的海水一樣漆黑。但是他還是能看見海面以下的情形,無數縷冤魂從“墨舟”的船底和兩側掠過,像是成群結隊的魚,它們的尖叫聲被海水過濾後聽起來沉悶而滑稽。
周問鶴沒有看到其他的船員,腳下甲闆冷冷清清的,好似畫出來的一樣空洞。道人在桅杆頂上蜷起身子,他不想下去,因為他本能地覺得甲闆上有什麼危險正在窺伺着他,他的朋友都已經不在了,現在全世界,隻有這一根桅杆是安全的了。
“墨舟”搖晃着發出讓人不安的“咯吱”聲,也許這艘船馬上就要散架了,到時候他會落入萬丈深海,那些冤魂會歡迎他嗎?
會是哪一樣東西先吞噬周問鶴呢?漆黑的天空,漆黑的大海,還是漆黑的絕望?他的地盤隻剩下一根桅杆,不,是剩下了桅杆頂端的巴掌大小地方,他無處可逃,一切都在崩潰。
——死寂中,“墨舟”繼續航行。
周問鶴猛然被人搖醒,他像是溺水之人一樣迫不及待睜開眼,看到了昨晚那個消瘦幹癟的小老頭。
其他人也紛紛醒轉過來,每一個都是副驚魂未定的樣子,白須白眉的小老頭對周問鶴說了一句蕃話,道人自然是聽不懂。
“他說,你應該照照鏡子。”薄羅圭翻譯道,他有些喘不過氣,似乎适才做的噩夢還壓在他身上,“我也覺得你該照照。”
“剛才怎麼回事?”師凝環顧四周,她似乎是所有人中最鎮靜的一個,“我們都做噩夢了?”
“這座島的作用。”高鎮回答,“我想起來家父曾經說過海上有一個島,從來沒有人能在上面過夜。”
“他怎麼沒事?”周問鶴指着小老頭。後者雖然沒聽懂,但還是用一副很委屈的樣子回答了一句話。
“他說他睡起來沒心沒肺。”薄羅圭道。
“我有一個想法,”高鎮皺起眉頭,說這些話他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救了我們的,也許是龍肉。”
“怎麼講?”
“這座島讓人恐懼,龍肉讓人狂喜,這兩重感情的任意一種都可以把我們壓垮,但是兩種同時加諸身上……”
捕頭沒在說下去,但所有人都露出了慶幸的神色。
“還有,也多虧這位老丈把我們搖醒,”高鎮無奈地歎了口氣,月亮還高高挂在天上,他們并沒有能睡多久,“看來我們隻能熬到天亮了。”
衆人圍着火堆坐定,小老頭一副瞌睡相,似乎完全沒有把禹王島放在眼裡。之前他剛出現的時候,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但是定下心來仔細看,他也不過是個愁眉苦臉的垂垂老者而已。
小老頭忽然開口說了句什麼,衆人條件反射一般回頭看向薄羅圭。
“他問我們的船打算去哪兒?”大食人翻譯道。
“也許,是去追殺死神。”周問鶴自暴自棄地回答。他原本隻是玩笑,但當大食人把話翻譯過去之後,小老頭的反應卻像是大不以為然。
“他說……你們别沒事找事了,他跟死神很熟,那家夥雖然外表兇惡,但其實是個濫好人。”
衆人聽了薄羅圭的翻譯全都面面相觑,不知小老頭所言何意。“你是不是沒把死神的意思翻明白?”高鎮問。
薄羅圭像是受了極大的侮辱,索性轉過頭不再說話了。就在這時,忽然傳來一陣尖利呼叫聲,昏睡的魚一貫毫無預兆地開始來回打滾。
“糟了,沒人搖醒他。”薄羅圭咕哝了一聲。周問鶴與高鎮早已一躍上前按住了昏迷不醒的爛賭鬼。
小老頭咕哝了句蕃話,起身走到自己的行李箱前,從裡面翻出一個小瓶子。他朝薄羅圭吼了一句,後者急忙把話翻譯過來:“撬開他的嘴,老頭有藥!”
事出緊急,衆人也無暇多想,隻能匆匆把爛賭鬼的下颚撬出一條縫,任憑小老頭将藥灌進病人口中。
魚一貫抽搐了兩下,忽然睜開眼睛,翻身伏在灘塗上,狼狽地喘息起來。
小老頭滿意地旋上瓶蓋,将藥放回行李箱中,周問鶴這才注意到老頭腳邊的箱子,心中大惑不解,這麼大個木疙瘩,幹癟小老頭是怎麼帶着走的?
“怎麼樣?”薄羅圭在魚一貫背後輕撫幾下,後者的氣總算順了下來,他一臉怨毒地指了指周問鶴,但最後終于什麼話都沒說出口。
衆人扶着魚一貫坐定,此時已是二更天,灘塗上越來越涼,衆人盯着篝火兀自不語,仿佛在對這茫茫海上最後一點光明潛心祝禱。
“這月亮是怎麼回事?”薄羅圭終于問出了一直困擾着他的問題,“今天應該是新月呀。”
“薄先生,你有沒有聽說過陰月亮?”高鎮問。
大食人搖搖頭。捕快昂首迎上那一輪蒼青色的圓月:“你們有沒有發現今晚的月亮特别大?據說隻有在海上才能看到陰月亮,那……那根本不是月亮。”
“高捕頭對海上的事知道得不少啊。”薄羅圭問。
“是家父告訴我。”
“能有令尊這樣一個父親,在下實在很羨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