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羨慕?”高鎮擡起眼,盯着一臉天真的大食人,後者不由打了個冷戰,他發現捕頭的眼中,竟流露出了刻骨的仇恨。
“如果你被你的父親綁在柱子上,等着漲潮把你淹沒,隻為看你在行将淹死前的表情,如果你的父親劃破你的身體,然後把你扔下海招引鲨魚,如果你的父親把你留在外海的礁石上,讓不到十歲的你獨自摸黑遊回家,這樣的父親,你還羨慕嗎?”
篝火前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半晌後薄羅圭才用幹澀的聲音問:“為什麼?”
“他想要我接納大海,就像他一樣,他要我徹徹底底成為大海的一部分。家父說,他在我身上寄托了他對大海所有的期望,我是大海給他的厚禮,理應被他與大海分享。然而,他對海的渴望毫無理智可言,他說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血都換成鹽水。對年幼的我來說,沉下海的絕望已經是司空見慣的東西了,然而那還不是最無法忍受的,……你們知道當我在苦苦哀求的時候他回應我的是什麼樣的眼神嗎?那不是失望,不是恨鐵不成鋼,那是鄙夷,那眼神在要求我解釋我活在世上有什麼價值。”
“最後,他扔下我走了,因為他發現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不值得,說實話,我很感謝他的放棄。”高鎮慘然一笑,“後來我們去内陸投靠了親戚,我再也沒有出過海,我曾經以為下半輩子,我的雙腳都不可能離開堅實的陸地。”
道人終于明白,這個人對于大海的抗拒與敵視來自何處,而高鎮對于真相的追尋大約也來自于此吧,他痛恨沒有真憑實據的風聞,痛恨模棱兩可的不确定,雖然高鎮的父親早已從他生命中離開,但是他的餘生都要與他父親戰鬥。
“不管怎麼樣,令尊都已經不在了。”薄羅圭笨拙地安慰了一句。捕頭不置可否,淡色的眸子裡帶着對自己的嘲弄:“這些人不明白,他從未離開。”不良人又想起了餘晖下的那塊墓碑,慘淡的夕陽在銘文四周布下大大小小的陰影:“高濤之墓。”
不良人又看了一眼頭上那輪怪異的青月,忽然覺得無比疲憊,有這雙異眼又如何,人世間的一切還不是像這千丈夜空一樣看不清,觸不到。
“海上升明月,”他喃喃道,“天涯共此時。”
周問鶴與魚一貫對望了一眼,他們都想起了出航第二天夜裡的暴雨中,獨孤元應在甲闆上也念過同樣的詩句。而他們并不知道的是,捕頭在趙登兒海圖邊緣處,也曾經看到過相同的句子。如今,這張九齡的詩在孤懸海外的荒島上聽來,忽然多了一層悲涼的宿命感。
“傳說陰月亮是博山的陰氣所結,如果我們頭頂真的是陰月亮,我們就離目的地不遠了。”捕頭道。
博山,聽到這個名字所有人都沉默了。這艘船的本來目的就是要帶着大家登上博山,那座傳說中與蓬萊瀛洲并列的海外仙島。
“博山根本不是仙島。”周問鶴冷冷一笑,“博山是蟾廷的一個化身,就是它從天外帶來了蟾廷的詛咒。”
“什麼?誰是蟾廷?”高鎮眯起眼,語氣裡透露出十二分的不信任。
就在這時,原本規律的海浪聲忽然被打亂,高鎮站起身,臉色凝重地朝海面望過去。
“怎麼了?”道人問,那個方向對他而言還是一片濃膠似的漆黑。
“一艘小船,已經到淺海了,船上坐着一個人,還有一個人站在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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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裘客拿回了他的虎裘,也拿回了他的貓,但同時失去了他的自由。木芳将他軟禁在自己艙房中,并且向他保證船上局面穩定後就放他出來。
木芳的話說得很恭敬,畢竟沒人敢冒犯尹三爺的虎威,雖然他剛被獨孤元應打得丢盔棄甲,但二副舵表示完全理解,誰又是那個淹死鬼的對手呢。虎裘客最後問了下能不能見龐琴一面,木芳以“局勢穩定之前菩薩誰也不見”為由禮貌地回絕了。虎裘客又問獨孤元應在哪裡,得到的回答是那個怪物已成了監下囚。
二副舵離開後,虎裘客把“白倌兒”捧起來與自己面對面:“我就說實話吧,局勢很兇險。那個人所說的穩定恐怕跟我們想的有很大出入。”
夜色中,傳來了一連串刺耳的叫罵聲,看來是廚子盧勝又來裝便宜英雄了。這次參與嘩變的人其實并不多,也許就是因為這個盧勝才覺得自己安全無虞。
虎裘客陷入沉默,臉色也越來越難看,為了大家好,他真希望那廚子能馬上閉嘴,要知道嘩變這檔子事,人少比人多更容易失控。“白倌兒”安靜地注視着虎裘客,動都沒動一下,在這生死存亡的時候,虎裘客越發覺得這隻狸子能懂他的心情,他心中不由生出一絲感激:想不到,隻有這隻狸子最後陪在自己身邊。
盧勝的叫罵持續了好一陣子,到了後期,他的用詞惡毒到了不堪入耳的程度。虎裘客知道盧勝有恃無恐的原因,船在海上時,一般人是拿不到武器的,但是盧勝不同,他有菜刀。虎裘客歎了口氣,廚子一定不知道哥舒雅已經不在船上了。
叫罵聲毫無征兆地嘎然而止,空氣瞬間靜谧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大約四五個呼吸後,虎裘客聽到了一聲重物落水的聲音。
“完了,”他冷靜地對狸子分析道,“他們沒辦法回頭了。”
木芳的手下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因為相信“墨舟”不幹淨而遭到排擠,木芳說得沒錯,一開始他們确實隻是想回家。
哥舒雅走後,木芳第一時間接管了船上的武器,武裝後的船員首先找上的是木芳的同事,三副舵路昂,早先這個年輕人由于替屠年海說話被當成了船上崖州人的代表。
木芳塞給他一把刀,要他殺死部領翟東焦,因為後者一直在露骨地讨好獨孤元應,也因為他從來沒給過其他任何人好臉色。路昂哀求了一陣,最終在死亡威脅下隻能動手,木芳對路昂很滿意,在他看來,這代表着崖州船員已經被拖下了水。
出乎人意料的是,作為獨孤元應鐵杆死忠的趙登兒卻逃過了一死。當獨孤綱首被拿下的消息傳來後,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就投降了,而且,憑着他與龐琴的幾面之緣,他迅速在嘩變者中獲得了一個位置。
翟東焦死後,感覺到危險的五個福州水手不顧一切地闖進艏樓,把門窗堵死。這使得木芳不得不去艏樓前找他們談判,并且保證不會傷害他們性命,而趙登兒也站出來為木芳作保。眼見獨孤元應的心腹都獲得赦免,五個福州水手于是相信了二副舵的話,當他們從艏樓中走出來後,血腥的屠殺就真正開始了。
嘩變者直接在甲闆上砍下了五人的頭,然後開始一個一個在船艙搜尋福州水手。作為與福州人素來不和的泉州人頭領,大翁桓有齡被要求親手結果兩個福州船員,老桓很有骨氣地回絕了,木芳原本打算殺雞儆猴,但是考慮到除了這位大翁船上沒人能掌得住舵,隻能暫時把他留下。
讓人始料未及的是,三個高句麗人也死在了這次屠殺中,這實在很難解釋,因為外邦人從來既不是福州人一夥也不是泉州人一夥。所以他們罹難最大的可能性,也許是語言不通引起的誤會,理由就是,同是外邦人但能說幾句唐語的東瀛水手都逃過了這場屠殺。
因為水手已經捉襟見肘,木芳不得不放過了其他人,轉而強迫泉州水手殺了一個料匠,理由是他昨天修補帆索手腳太慢。接着他們殺了“血軒轅”的四個辇夫,理由是“血軒轅”既然死了,他們就沒有存在價值了。之後他們又殺了兩個在“青龍”襲擊中身受重傷的船員,這一次他們沒有費心思編理由,明言是為了讓兩個迫于淫威入夥的福州人手上沾血。
當第一縷金光散出海面時,幸存者開始清洗甲闆,龐琴在木芳的陪伴下走出艙房,她沐浴着晨光,面對幹淨的甲闆和精神抖擻的船員露出菩薩般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