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月亮尖嘯着斜斜沉向海面,但是須臾之後,它又停止下墜,青光透入海水,倒映出極度讓人作嘔的扭曲畫面,仿佛從太古以來,芸芸衆生的全部憎惡苦痛都化煉在這百丈青光中。
海水像是沸騰一樣翻攪不停,恍惚中好似有無數的鬼手從海面下探出,抓撓着“墨舟”的外殼。
“不行,它好像反而被激怒了,再來幾砲!”
“等一下,”鐵鶴道人這時也爬上砲台,手上攥着一枚刺目的白珠,“用這個!”
“這是什麼?”
“孫恩霧燈的核心。”周問鶴一面說一面把白丹縛在石彈,“長生人說築煉這東西時從月宮偷來三尺天機,還說這東西可以引出月亮,我想,也許這顆石頭是從月亮上偷來的。”
“怎麼?道長覺得要是物歸原主它會放過我們?”
“值得試一試,要是行不通,把這東西砸到它臉上不也挺好看嗎?”
高鎮回頭看其他衆人,所有人都狼狽得像是落湯雞一樣,他們一個個眉頭深鎖,雙唇緊閉,顯然這已經是默許了。
“好,你說了算!”高鎮說罷,抖擻精神朝陰月亮發出了最後一砲。
刺目的白線劃破幽冥青幕,如流星飒踏曳出一道長尾,義無反顧投向海上那團浮光。
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來,他們目送白丹遠去,仿佛在青冥中看到了海洋的凋零,陸地的枯萎,磐石爛為齑粉,在那萬丈深處,亘古以來的融漿永無休止地往複翻滾,博山就靜靜躺在那裡,半凝半化,半生半死,千萬鈞的岩殼之下,洪爐膏流之中,永遠回蕩着它的竊竊私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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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第一縷晨光灑在甲闆上時,船上的人都覺得仿若在寒夜中渡過了百年,好幾個水手沐浴着溫暖金輝,忍不住喜極而泣。
大翁扛起臨時綱首的責任,有條不紊地調度水手修補“墨舟”,哥舒雅經此一役傷上加傷,不過他二話不說就加入了搶修的行列。
趙登兒披頭散發,茫然無助地看着水手們在自己四周跑前跑後,他遲疑地伸出手想要拉住其中一個人,但後者甩開了事頭,甚至都沒有看他一眼。
“白倌”踏着朝陽,昂首走在甲闆上,雖然步态有些一瘸一拐,但絲毫沒有影響它的驕傲,狸子高高昂起的頭仿佛在提醒所有兩腳動物,這艘船得救都是它的功勞。
高鎮與周問鶴坐在砲台上,身後是一個破破爛爛的基座。白丹被投射出去之後,船砲終于不堪重負,崩散成了一堆零件,現在恐怕再也沒人能修複它了。
“可惜砲沒了,要不然你不如留船上當個砲手,你可是救了我們所有人。”周問鶴揶揄道。
當白丹飛向陰月亮後,海中的哭嚎聲開始平息,月亮的青芒變得搖移不定,不多時,就緩緩沉入海中。慘淡的靛綠又一次照透了海水,就如同地府的門再次打開,衆人看着光球沒入,直到最後一縷青芒也被收進海平面,黑暗覆蓋了大海,天地間隻剩下了随浪搖擺的一艘破船。
“有一件事我沒想明白,”高鎮道,“薛團落海前,我問他為什麼要引着‘墨舟’到此地,又為什麼要偷出獨孤元應收藏的僞神遺骸。他用口型說了一句話,但是我沒看懂。”
周問鶴不禁苦笑:“捕頭,你非得把每一件事都搞明白嗎?”
“對啊。”不良人說,這對他而言一定是天經地義的回答。
道人歎了口氣:“博山被困在萬丈下的地縫中,隻有些許探出來與海水接觸。億萬年來,它無時無刻不想掙脫桎梏飛升出海面,陰月亮就是由博山的怨望穢氣所結。”他撇了眼身旁一臉疑惑的不良人,“這些是一個渾身冒水的朋友告訴我的。”
“那為什麼……”
“博山的葬身處就在附近,薛團想必是打算從獨孤元應那裡偷來遺骸後,直接引船到佛手所指處。許亭希望龐菩薩把我跟路櫻,還有那兩件遺骸送到他那裡。也許薛團想繞過許亭,以私人名義把遺骸獻給博山。”
“他為什麼會想背叛許臨風?你我都知道,招惹了‘壁上公子’會是什麼下場。”
“這我也不知道,”周問鶴轉頭看着不良人,“高爺,薛團那些口型,你還記得多少?”
高鎮思忖片刻,就張嘴演了幾個特定口型:“我就記得這些了,都是些零碎,我沒法把它們連貫起來。”說到這裡,他才發現,道人已經闆起面孔。
“這樣一來,就說得通了。他聲音低沉得可怕,透着一種山雨欲來的緊張。
“怎麼?”
“這些口型中包括了一個名字,據我所知,名字的主人确實一直在暗中破壞‘壁上公子’的計劃。”
“是誰?”
“許亭的弟子,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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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四擡起頭看了看來客,那人身材瘦削,個頭也不高,披着一件沒有什麼特色的大氅,乍一看似乎是個随處可見的江湖人。
“閣下稍安勿躁,讓老夫來告訴你。”魏四又端起了他慢條斯理的腔調,“狸子的價值,不在于毛色,血統,能否捕鼠,而在于,它通人性……”
然而這一次,長篇大論剛開了一個頭,已被對方生生打斷:“魏四爺,”那矮個子淡淡吐出三個字,聲音不大,卻猶如山林虎嘯,恍惚間,魏老四竟覺得屋子的每個角落都隐隐有百獸低吟,眼前的人并不露威嚴之色,魏四的腿卻開始不自覺地發起抖來。
“我聽說,”那人繼續道,每一個字都壓得魏四汗如雨下,“你最近賣了一隻雜色狸子出去,是賣給誰的?”
【全文完】
注[1]:天佑莽人,突厥語的說法是:whaaaaaaag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