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記得離開毛菩薩廟後我是怎麼回來的,那段路程我的腦海裡一片空白,猶如酣醉未醒。傍晚的寒風像刀一樣切着皮膚,我的身體卻是滾燙的,感覺有一股力量要破胸而出。
剛才聽到的那些江湖故事仿佛依然萦繞耳畔在不曾散去,外面世界第一次與我的人生存在了些許交融。有那麼片刻,我甚至又重新燃起了走出去的念頭。走出去,這是多麼讓人神往的三個字啊。腳下這條走了幾十年的小徑忽然之間不再泥濘壓抑了,那一刻,仿佛每一條路,每一個方向都通往外面的天地,每一個不見盡頭的遠方都承載着滿溢的希望。
很可笑是嗎?現在回憶起來,我也想笑。但當時的我真是處于這種如飲醇醪的狀态。有四個江湖人走遍天下,卻對我這麼個村夫青眼有加。這難道不值得欣忭若狂嗎?而讓我竊喜的還不止這個,我已經洞察到了庾冰不為人知的秘密。當青衣人看到老樓房梁旁的某樣東西時,世故如他也被驚得亂了方寸。以至于回過神之後,便忙不疊找借口逃離了那裡。他以為他隐藏得很好,但橫梁旁的東西,我剛好也看見了。那東西就藏在衆人頭頂,每天都有人從它下面走過。它确實極隐蔽,極難察覺,但隻要注意到,就再也沒法忽視。那是一個用刀刻在磚頭上的标記:一個童子,一條鯉魚。
庾冰絕對認識這個标記,當然他是不會承認的,但這并不會阻礙我去想象其中的關聯。我感覺自己闖進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不是被人引進來,而是用自己的雙腳肆意漫步。
我在荒村泥道上自我陶醉着闊步前行,冷不防被人猛推了一把。我踉跄後仰,險些跌坐在爛泥裡。再擡起頭時才看到眼前站着一個幹癟的老人。
我從入秋起就沒有再見過遊轸,八月裡他又卒中過一次,那以後他就躲在家裡盡量不出來受風。
遊轸比我上次看到時更加枯槁,病痛幾乎讓他脫了人形。老人的兩隻眼睛像瀕死的秋蟲一樣無神地凸出着,整張臉不協調地向一邊歪斜。
遊轸直愣愣看着我,似乎是想努力展現出内心的憤怒,然而,他五官早已失去了組織表情的能力,所以我在這個老人身上看到的隻有滑稽。
“你跟……那些人在一起幹什麼!”他好不容易才吐出這句話,口齒太含糊以至于有一半意思是我自己猜出來的,“你看看你現在有多招搖啊?生怕别人看不到你是吧?你,你又在做什麼白日夢了是吧?你真以為你跟村子裡的人有什麼不一樣?你真以為你是魏家人嗎?”
“我跟魏家兩清了。我跟村子也兩清了。從你們把我送出去那天起,我就跟村子沒有關系了。”
遊轸聞言勃然大怒,或者說,我猜他是勃然大怒。因為他依舊木着一張冷臉,卻掙紮着搶上來猛扇我的肩膀。也許他是想在拳腳上找回一點威嚴,但是一個半身不遂病人的毆打,對我又能起什麼作用呢。
遊轸領來的佃戶至始至終都在一旁抄手而立,我知道遊轸不說話,他是不敢動我的,他能表現出的最大敵意也隻是隔空甩來幾個冷臉。我感到好笑,這個莊稼漢一隻手就可以提起我來,他卻如此怕我,不,也許怕這個字不準确,他是擔心從我身上沾到污邪吧。
“你是剪子村的人,這點一輩子都不會變!”遊轸嘶吼道,“記住你是什麼東西!我要是你就有點自知之明,見不得光的東西就該自己藏起來!”
老人最後“呸”了一聲,向我投來的最後一眼像是看一團穢物,我以為我早就能夠對這些屈辱泰然處之了,但是看到這種眼神還是讓我感覺有一絲刺痛。
“魏錯,現在起你的名字叫做魏錯。”我依然記得那個聲音,但我記不起那個聲音的主人是誰了,我仿佛曾經跟他很熟悉,但我循着這些記憶追溯回去,隻能找到一張蒼白而模糊不清的臉,他是誰其實不重要,反正他是老樓中的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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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沒能忘記被帶去老樓的那天,每次記憶開始褪色,不期而至的噩夢一定會把它重新勾勒一番,讓它比過去更加清晰。
在夢中我重溫着那天的每一個細節,當時我最多隻有四歲,被那群不認識的大人綁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樓内,足足一整夜。
然而黑暗還不是最可怕的,恍惚中我感覺四周還有别的東西,肯定有别的的東西。它們在我耳邊歎息,竊語,輕撫我的四肢,用我不能理解的方式于房間内往來穿行。
但我看不見它們,映進我雙眼裡的隻有黑暗,密不透風的黑暗。我想要尖叫,卻叫不出來,不知道他們對我做了什麼,我發不出聲響,也合不上眼睛,仿佛一隻被隆重奉獻的犧牲,在贊美與舞蹈的包圍下瑟瑟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