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裡人對馬婆的兒媳很好,他們是真的對她很好,他們教了信娘很多為人新婦所應該知道的事,在她有困難時也不吝幫助。他們親切熱情,善解人意,隻是,他們不放信娘逃出去。你不要弄錯了,沒有人喜歡馬婆,但是也沒有人願意輕易招惹她,尤其是為了一個外來女人。他們隻是用和善的笑容面對信娘的苦苦哀求,耐心等她自己習慣過來。對了,信娘自己逃跑過兩次,都失敗了,不是本地人的話,根本不可能走出山裡……”
“……第二年的冬天,信娘終于臨盆了。在那之前,她已經很久沒有動過逃走的念頭了。所以馬婆覺得沒必要繼續防着她,何況那時候山裡又刮起了白毛風,出村等于死路一條……那天晚上是馬婆這兩年來第一次睡熟,而信娘,也就在那一天晚上離開了,她離開時哼着久違的家鄉小調,臨走前,掐死了自己的孩子……”
“……馬婆瘋罵了整整一天,當然她也沒有辦法,沒人敢去白毛風裡找人,反正,信娘一定已經死了。唯一對此表示疑慮的是遊轸,他說,村外的白毛風裡還能聽見那女人的歌聲。經他這麼一提,好幾個人都說自己也聽到了有人在唱歌,正是信娘家鄉那種無名小調。但這時已經大雪封山,沒人敢出村确認一下。後來,這歌聲就在村外繞了三天三夜……”
“……三天後,就連最遲鈍的村民也感到不對勁了,三天三夜啊,且不提白毛風,誰能在臘月的雪地裡活上三天三夜?何況這種歌聲還時不時移個位置,有時候在村頭,有時候在村尾,反正沒人見過唱歌的人。于是就有人說,信娘死不瞑目,回來申冤了。”
“當時一村人就什麼都沒做?”庾冰問
“他們能做什麼?是跑?還是躲起來?臘月的營州出了屋門你就寸步難行。我們這裡跟關内不一樣,庾大俠,這裡每年冬天都有人熬不過來,一場雪就可以把一村子人都埋了,我們就是生活在這樣一個世界,說實話,出了渝關你們那一套就行不通了。對我們來說,身邊從來不缺牛鬼蛇神,屍跳鬼,貓臉鬼,兵車鬼,還有老林裡那好些個蟲狐大仙,它們就在我們周圍,它們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尤其是冬夜關上房門的時候,外面是風聲還是群魔亂舞,誰敢去細想?庾大俠,活在這裡,冬天撞上個把邪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跟我們的祖祖輩輩一樣,關上門窗等待,要麼是冬天過去,要麼是我們死。”
“後來發生了什麼?”
“我剛才說到了哪兒……哦,三天三夜。偶爾那吟唱微弱到幾乎要被風聲掩蓋,那時候我們都以為村外徘徊的歌者要走了,但是最終,它都會重新增強。有些大膽的村民會沖着歌聲祈求,希望信娘想起這些人過去對她的照顧。人啊,總覺得自己是同夥中最有良知的,最應當從輕發落的一個,總覺得自己不一樣……”
“……歌聲當然沒有回應村民,然後到了第三天夜裡,毛菩薩出現了。人們到此才發現,幾天來盤繞在剪子村外面的,其實是熊罴喉嚨裡的低吟——你們已經聽過那種聲音了,從歌聲到獸吟,這個改變一定是在這三天裡偷偷發生的。毛菩薩就這樣哼着如泣如訴的哀鳴進入剪子村,然後,他發出了第一聲皞叫……”
“……是誰第一個說毛菩薩就是信娘的?這種主張好像沒有特定的第一個提出者,大家在看見熊罴的頭一眼,心裡就默認了這一點。不過如今的村民們,肯定都是從遊轸那裡聽來的。對,這三個始作俑者全都活了下來,五十年來,他們全都沒有忏悔過,一個變得更冷酷,一個變得更無賴,一個變得更歹毒……”
“我毫不懷疑,信娘的懲罰并沒有結束,它隻是擱置了五十年,讓她三個仇人再多腐爛五十年。我一直相信,隻有等他們的帳算清了,毛菩薩才會來超度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