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一眼大夫,又看了一眼壇中翻滾的濁漿,知道時間已經差不多了,然而說也奇怪,事到臨頭我感覺不到興奮,隻有緊張引起的一陣陣反胃。
“老宋,我問你一個事。”我站起身,松了松手腳,如果運氣不好的話,我還是有可能在這裡搏上命的。
大夫擡頭一臉疑惑地望着我,看得出,他正努力不讓眼皮合上。
“你的真名,是不是叫白慕仙?”我沉聲問。
我面前的老頭愣住了,在那一刻,我認為我從他麻木的臉上看見了惶恐,但如今回過頭細想,我當時可能什麼都沒看見。
“誰?”他遲疑地問。
“三十五年前縱橫關中的采花賊,留下十幾條人命後不知所蹤。你是不是他?”
大夫勉強笑了笑:“你看我這樣子,像是采花賊嗎?”
“白慕仙左手無名指有殘疾,不能彎曲,跟你一樣;他的右眼是瞎的,也跟你一樣。”
“就因為這個?你知道天下符合這兩條的人有多少嗎?”
“’白衣先生’說白慕仙就在村裡!”
“他這麼說了?他跟你說的?”
“他沒有明說,但是他留下來兩句詩。”
“什麼?”老頭努力做了一個迷惑的表情,他這樣的欲蓋彌彰讓我非常不高興。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這是你最喜歡的兩句詩。”我克制住内心的不滿,依然心平氣和地說。
“這詩又怎麼了?這就能證明我是采花賊了嗎?”大夫說着就要站起來,卻身子一歪倒在地爐邊,火苗幾乎撩着了他淩亂的白發,“你給我……吃了……什……?”
“别慌,這藥不會緻命的,我隻是想問你幾個問題。”
“你瘋了是不是?你……”大夫還想說些什麼,但後半句話已經被喘氣打斷。
我蹲下身,從小到大,我還是第一次俯看我的先生。在爐火映照下,他此刻狼狽的樣子像老鼠多過像人。
“我想要跟着庾先生出去,我被村子綁得夠久了。我要去浩氣盟,我要做一個江湖人!”
“那你就跟着他出去啊,你為什麼要……”
“我要讓他看到是我生擒了采花賊白慕仙,這樣他們才明白我的價值。”說到這裡,連我也忍不住停下喘了一口氣,我擔心不這樣做我可能會被憋瘋掉,“我本來隻是打算把你的底細告知庾大俠,但是,譚梨給了我這瓶東西,我就有了另一個想法:直接把你抓住。我也是俠客,我今天要爪一個采花賊!”
“我不是……”
“浩氣盟裡的人說,白慕仙的右眼是波斯琉璃燒制的,讓我摸摸你的右眼,我就知道你是不是了。”說完,我就擡手朝老宋伸過去,但就在我手指快接觸到他眼眶的一刹那,大夫猛地坐起來,揮手打在我肩膀上:
“别碰我!”
震驚之下,我甚至沒感受多少勁力,人就已經跌坐到地上,馴服得好像一條家犬。當時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對于剛才的跌倒既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但片刻之後,羞憤跟恐懼讓我的臉頰生起一陣燒灼感。
那邊廂的大夫手腳着地,頂着一頭亂發對我怒目而視,讓我想到骨瘦如柴的獅子。他沒有站起來,也許他嘗試過,但失敗了吧。
“走開!”他又朝這邊嘶吼了一聲,我剛才的躊躇滿志在一瞬間裡煙消雲散,我忽然又想起來,自己隻是一個諸事不成的村漢。我坐在地上連連後退,冷不丁右手觸到一個物件。那是一張胡床,是大夫最喜歡的家什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