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及細想,我已經抄起胡床對着大夫扔過去。老人躲閃不急,床腳重重撞到了額頭上。大夫應聲倒地,爐火燎着了他的衣服,老宋一面打滾一面發出尖銳至極的慘叫,我從沒聽過一個男人發出這種聲音,像是有人掐着脖子喊出的。
我站起身,看着眼前雞飛狗跳的場景,沒來由地,一股無名火竄了上來。我的眼珠又開始發燙,十指不受控制地顫抖,我感覺熱血已經開始灌進我的心竅,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既近又遠。
我走上前一把薅住先生的頭發,另一隻手對着他的臉就是幾下老拳。
我很久以前便知道,我是一個暴躁的人,可惜的是,我沒有暴躁的資本。小時候我為自己的易怒付出過無數次代價,直到我學會咬牙隐忍。但本質上我仍然是一個暴躁的人,壓抑的滋味太不好受了,所以當我面對一個不需要付出後果的目标,我有什麼理由不讓自己的熱血暢意奔湧呢?
“我是俠客,我要抓采花賊!”
宋大夫在我的拳頭下發出了一聲聲哀嚎,每一聲都更加讓人憤怒。我沒算過自己打了多少拳,隻記得自己當時腦子像是過火一樣燙,期間有好幾次,因為用力過猛我自己都摔倒在地。
等到我重新找回理智時,老宋已經蜷在爐旁不成人形了,這時我才意識到,我剛才做了什麼。
熱血退去後,我開始渾身發冷,後背一陣陣冒出虛汗。我強忍恐懼俯下身,眼前觸目驚心的慘狀讓我好幾次想要别過頭去。
“老宋……”我輕聲問。
地上的人回應了幾不可聞的一聲喘,息。我心中登時一寬:“還好,沒出人命。”
但緊接着,另一個念頭又讓我的心沉了下去:情勢非常不妙!老宋一定會把我毒打他的經過告訴庾大俠,畢竟這樣的傷勢除非瞎子才看不見。到時候我該怎麼解釋我的行為?我能說實話嗎?他們怎麼可能帶一個動不動就熱血沖頭的人離開?
地爐仿佛失去了溫度,我的背脊一陣陣發寒。冷汗好似冰花,一層層貼在我身上,又涼又重。
“不行,他得死。”我聽見自己說。
隻有老宋死了,我才能解釋是他在對質中先動手襲擊我,我是出于自衛才下了重手。我又看了一眼地上為我開蒙的先生,這真的不是我原本想要的結果,但是我已經沒有退路了,反正他傷勢過重,沒人搶救的話,留在這裡早晚也是一死。
我伸出雙手鎖住老宋的脖子,暗暗告誡自己,再咬牙堅持一會兒。老宋脖子處的皮膚很細膩,捏上去幾乎像是沒有骨頭,但是到了眼下,我手上忽然用不出力氣了。
一定是剛才打得太瘋,讓我現在幾乎虛脫,我甩甩手,盡力克制住顫抖不已的肩膀。老宋在地上微微睜開了一隻眼睛,無神地望過來,視線裡沒有感情,仿佛現在發生的事與他毫無關系。他一直這樣盯着我,興許是要說話吧,但他的嘴卻動也不動。
我決定再試一次,我雙手掐住老人的脖子,用全身的力氣壓上去。雙眼有些發花了,我張開嘴連續喘了好幾口氣才緩過來。這時我終于意識到,之前雙手綿軟無力是因為我一直忘記呼吸。
我不知道老宋是什麼時候被我送走的,在後來的一柱香時間裡,我癱倒了好幾次,甚至還可能昏厥過一次。老宋很早就沒了氣息,但我總是擔心他死不透,我從沒想過,殺一個人會讓人這麼力不從心,以至于最後階段潦草到我幾乎要自暴自棄了。當一切結束時,我倒在老宋漸涼的屍體上,心中隻有沮喪。這不對啊,這跟我想象裡俠客們快意恩仇的世界完全不一樣啊。
地爐的火還在兀自跳動不停,像是在催促我繼續未完的工作,接下來,需要好好想想怎麼編這個故事。我坐起身,強忍着嘔吐的沖動。腦子裡開始一點點重組過去一個時辰裡發生的事。
我跟大夫回了家,我向他攤牌,勸他向浩氣盟自首,他不聽我的……等等,我是怎麼制服白慕仙的?他可是采花大盜。對了,我得向庾大俠坦白我下藥的事,反正是譚梨給我的藥粉,我是暗算了白慕仙,但要說錯也是丫頭先錯。然後……老宋忽然向我發難,想要殺人滅口。我跟老宋扭打了起來,他中了毒但力量還是比我大,我在危急中不得不殺了他。對了,我得給自己弄點傷……不行,他們一定會看出來的,要換一種說法……對!白慕仙當時中毒太深,已是強弩之末,但是因為缺乏經驗,我沒有察覺,我當時下手太重了……等下,這裡又有問題,任何人查過酒裡藥粉的量都知道老宋沒力氣反抗,他連站起來都做不到……得把酒壇處理掉,就說是打鬥中撞翻了,然後酒撒了一地,被爐火烤幹了……
我過了一遍這些細節,心中還是沒底能不能騙過庾冰。我的視線重新落在大夫身上,他仍舊悄無聲息地躺在爐邊,衣裳在扭打中被弄得一團狼藉。我心中隐隐有些内疚,至少應該幫老宋整理整理,不能讓他這樣見浩氣盟的人。
心中這樣想着,我就去提老宋的裈袴。很快我就發現,打理死人真不像想象中那麼簡單,大夫那條我從未見他脫下過的老麻袴像是爛草席一樣攪在他身上。我不得不先替他把袴子整條脫下來。
然而,當我費了九牛二五之力幫他把袴子退到膝蓋時,眼前的情景讓我如墜冰窟。
老宋是個女人。
我幾乎想戳瞎自己的眼睛來否認這件事,但她确實是個女人,确切說,是陰陽人,隻要脫下老宋裈袴看一眼,三歲小孩都知道,她根本沒辦法采花。
我遲疑着把手伸到那個陌生女人的右眼上按了按,雖然我不知道波斯琉璃的手感是什麼樣,但我能夠摸得出,那顆眼珠是肉的。
我呆坐在死人身邊,一直就這樣坐了一盞茶時間,然後我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