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像是一出獨角戲,我們默然圍在樓下,仰頭看着樓上窗口的荒誕表演。衆人的視線一定讓魏鯉更興奮了,他用爍爍放光的兩眼掃過樓下每一個人,最後視線落在我身上。
魏鯉朝我頻頻招手,顯然是在叫我上去,我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窘迫地環顧四周,不管從哪個方面上說,我都不想跟他扯上關系。
傻子看叫不動我,也不再勉強,他似乎立刻就對我失去了興趣,又開始鬼吼鬼叫,有時候是沖着樓下的人,有時候是對着漸漸陰暗下來的天空。
庾冰始終不發一言,我知道如果他願意,此刻抓住傻子易如反掌,但他到現在都沒有動過,看傻子的目光仿佛看甕中一隻老鼈。我忽然明白了他此刻的想法,當你手裡捏着一隻蟲子,随時都可以要了它的命時,你豈不是也會多欣賞片刻它掙紮的模樣?我如果是庾冰,我也會陷入思索,思索着用什麼辦法殺掉魏鯉才最解恨。
風越發大了,陰濕的空氣卷過樓前,揚起一團團沙塵,讓我忍不住眯起眼睛。天空泛着最後一絲黯淡的青光,舉目望去滿天都是灰敗混濁,猶如生滿了污穢的泥藓。
每個人都在等着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我們頂着風肅然而立,像是在參與什麼隆重法事。
最先失去耐心的是魏鯉,他焦躁地東張西望了一陣,繼而又把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我們視線相交時,他咧嘴笑了,是那種辛災樂禍的笑容,那一刻我堅信他的笑容是有深意的,他一定知道一些什麼,關于我的身世,關于魏家背着我幹的勾當。從小到大我都是一顆任他們擺布的棋子,他們從來沒有告訴我過真話。那一刻傻子俯視着我,我仿佛在他背後看到了魏家四代所有的成員,他們對我而言就像寺中那些金剛泥塑,如此可怕而又陌生,我從不敢直視他們,更不敢猜測他們的想法。如今他們全浮現在魏鯉身後,個個臉上都帶着勝利者的輕蔑,我面對傻子,就仿佛在面對整個魏家。
我的胡思亂想并沒有持續多久,魏鯉忽然仰天大笑。“燒啊,燒啊。”他尖叫兩聲,人就從窗口消失了。
村民們騷動了一陣,旋即又恢複靜默,庾冰看向我,我成竹在胸地點點頭:“這棟樓絕對隻有正門可以出入。”
得到我的保證,青衣人沒再說話,不多久,灰白色的煙霧忽然從老樓門窗裡滾滾湧出。
“不好!”村長驚道,“那傻子點燃了稭稈!”
人群裡開始一面後退一面竊竊私語,有幾個村民望着老樓蠢蠢欲動,不知道該不該上前救火。所有的的眼光都投向庾冰,我仿佛看到了一群綿羊正等待頭羊的指示。
隻有庾冰沒動,他真像一尊冰人似的立在原地,冷眼瞧着灰柱升騰而起。門内又傳出幾聲呼喊,但随即被咳嗽打斷。隐約可以聽見門内仍然在念叨着“浩氣”,“燒”這幾個字,但是聲音越來越微弱。
庾冰忽然開口了:“搬稭稈來。”他聲音很輕,卻讓人有振聾發聩的錯覺,判官終于開始斷罪了。
“庾大哥?”孔星侯小聲問。
青衣人還是死死盯着大門,他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把這棟樓點了,他既然想燒,就燒個痛快!”
秀才遲疑了片刻,古澤就已經率先帶着村民動起手來。我看着我的那些鄉親,他們一個個如釋重負,興高采烈,挨家挨戶地搜尋稭稈,迫不及待想要将禍根一把火除掉。
沒過多久,稭稈已經在樓下堆成小山,我懷疑他們是不是把全村的存貨都帶來了。
門内這時已經沒有了聲音,連煙霧也開始漸漸變小。我們心中都犯起嘀咕,魏鯉是不是已經死在裡面,但是沒人敢把話說出來,隻要看一眼庾冰的表情就知道,他不關心這些,就算傻子真的死了,他也要這棟樓為丫頭陪葬。
庾冰走到稭稈垛前取出火鐮,幹淨利索地打了兩下,第一縷火苗就被點燃了,大家看着這一切,默認處決是青衣人的特權。火苗一開始隻是在稭稈間隙冒頭,然後忽然之間就竄上了一丈多高。熱浪撲面而來,我們不得不又向後退了十幾步,圍着老樓散開。庾冰則留在老樓門前,他仔細查驗了一遍稭稈垛,确認沒有問題後才過來加入我們。
老樓内部始終一片死寂,我們再也沒有聽到過傻子的聲音,隻有烈烈火聲充斥在風中。明黃色撕開了沉沉夜幕,仿佛在泥灰中澆下了一汪鐵水,灼得看客們雙眼生疼。我們像是見了光的蟲蟻一樣後退不疊,沒過多久便轉過頭紛紛回去了,留下老樓在夜幕下燒成了一根火柱。我想今晚每個人在跨入家門後,除了慶幸,一定還會感覺又有些怅然若失。老樓是村子的一部分,如今,它像是守宮尾巴一樣被我們丢棄了。
我在舊祠堂裡又見到了庾冰,顯然他從老樓離開後就直接到了這裡。青衣人坐在胡床上,眼圈有些紅,我想他應該是剛哭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