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就是五十年前,最後幾個幸存者避難的地方嗎?”庾冷泉問。
我走到他身邊,與他一同望着打開的靈柩,丫頭被打扮停當放在裡面,我很想用栩栩如生來形容她,但那是故事裡的謊話,現實世界中活人就是活人,死人就是死人,一眼就能看出來。
靈柩前點着兩盞白紗罩起的燈籠,勉強隻能照見大半個祠堂,慘淡的白光兀自搖曳着,把周圍一切都映得毫無生氣。
“沒錯,就是這裡。”我回答,“當時的祠堂幾乎被菩薩拆幹淨了,現在這個是後來在原地基上重建的。”
“你們幹嘛非要把祠堂建在這裡?”
“我們也不想,但建到别處總是塌,就像房子立不住一樣,祠堂在村裡轉了一圈,最後還是回到這兒。自從落成至今已經過了三十年了,除去冬夜裡鬼鬧得比較兇,也沒别的毛病。”
我們又沉默了半晌,最後我終于忍不住開口:“老庾,我有個問題要……”
“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麼非要放那把火?”青衣人問。白光映照下,他的臉上看不見一絲血色,陰影扭曲了庾冰的嘴角,給人一種他正在冷笑的錯覺,“沒錯,我是借着報仇為名,故意要燒掉魏家老樓,你也應該猜得到,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金童銀鯉’?”我試探着問。
庾冰沒有回答,但我看得出他是默認了:“不管是誰在老樓上留下這個記号,它對浩氣盟都是禍非福。我今天不把記号除掉,以後難保不會被其他江湖人看到。”
青衣人說到這裡,皺起眉頭:“老魏,我知道這麼說你會看不起我。但是浩氣盟這麼多年來在江湖上攢下的唯一的财富,就是’浩氣長存’四個字。天下人都知道,好人隻要找到浩氣盟,就有了保障。因為浩氣盟弟子,專管不平事,就算實力不濟,也會拼死一搏。這四個字,是我們無數兄弟用命保下來的,這四個字就是我們的信仰,也是如今盟中子弟行走江湖的依憑。所以我無論如何不會讓别人玷污這四個字,哪怕有一絲一毫可能都不行。為了這個,我可以放棄信仰。我就是這麼想的,如果非要有人做惡人那就讓我來做,如果非要有人承擔後果那就讓我來擔,總得有人犧牲自己保住浩氣盟。”
我知道這些話都是庾冰的肺腑之言,但我聽在耳裡卻不是滋味。以往隻要提到浩氣盟都會讓我浮想聯翩,然而這次在靈柩前,我卻覺得心裡發冷。難道說,天下所有的無私,所有的美名,拆解出來都盡是算計跟陰謀嗎?這樣說的話,天底下又有什麼事,是經得起細看的呢?
我又重新望向靈柩中的譚梨,我始終覺得與她相對時,能看出她臉上的猙獰怒意,也許,她是因為綠瓷小瓶的事在怪罪我吧。
黑暗的角落裡冷不丁爆出“咔嚓”一聲脆響,我跟庾冰都沒有大驚小怪,這聲音八成是因為燭火烤暖了祠堂,讓房梁漲縮所緻。但随即,那個方向又傳來連綿不絕的竊竊私語,我立刻看向靈柩,心中的第一反應是屍變。但譚梨沒有任何異動,她蒼白的雙唇緊閉,竊語聲顯然不是從她這裡發出的。
我跟庾冰還是沒有動,依舊留在白色的光團範圍中,仿佛是靈柩前的兩個紙人。我們都懂得見怪不怪的道理,何況,我相信祠堂裡的東西,并不會加害我們這兩個局外人。
我身後忽然“叮”地一聲響,一枚鏽迹斑斑的銅錢滾到了我的腳邊,我愣了一下,忽然意識到這銅錢來自何處。馬婆買信娘的錢,遊轸那一份他一直存着,供在神龛前,但張廣定那一份卻早就花了出去,在村民手中四散流轉,直到……那些村民被菩薩帶走。
刹那之間,我感覺背後有人頭攢動,我知道如果我在此時回過頭,一定會看到很多很多我不認識的人。竊竊私語聲越來越大了,我能感覺到他們正緩緩走到燈光之下,我的額頭開始滲汗,面部肌肉不自覺地抽動。但我強迫自己繼續用後背對着蹒跚而來的未知。
我聽到了沙啞的哭訴,還有怨毒的咒罵,它們随着拖沓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可惜不回頭,我什麼都看不見,眼前隻有一口靈柩,兩隻白燈籠,靈柩中的女子依然口眼緊閉,仿佛冷漠地不願施以援手。
然後轉眼之間,所有的壓迫感都消失了,我能感覺到如今祠堂裡隻剩下了我們兩個人。
“剛才那是……”庾冰轉過頭望向我,我發現他的臉色也已經煞白了。
“它們很生氣,因為有三個人一直沒加入它們。”我輕歎一聲,“不過,說老實話,這些人全都是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