虔誠,指的是你懷着恭敬之心,無條件地去相信一件事。愛一樣東西時你可以是虔誠的,恐懼一樣東西時也可以。我們一生中絕對不缺少虔誠的時刻,然而,并不是這個世界逼着我們去敬畏它,是我們自己,需要偶像。
真正折磨剪子村的從來都不是毛菩薩,真正讓我們恐懼的是剪子村本身,那隻熊罴,隻是村子的一部分罷了。我們可以一次又一次躲過野獸的攻擊,但我們永遠都走不出村子。我們的恐懼被拴在王岱的宅院裡,被鎖進村後的廢井中,被壓于魏家老樓地基之下,也被關入祠堂深處。我們的恐懼化作馬婆的絮語,二枝的竊笑,傻子的哀嚎,遊轸的怒視,他們每一個人都是組成恐懼的一部分,但是其中不管誰死了,恐懼也不會減損分毫。
我們都是虔誠的人,都虔誠地詛咒着這個地方以及彼此的命運。剪子村太小了,小到人們的惡意無處腐朽消散,隻能在促狹間陳陳相因。剪子村就是我們的偶像,我們每天都帶着恨在祭拜它。
而我,也是讓村民們惴惴不安的禍根之一,可笑的是,以前我竟然從來沒意識到過這一點。我之所以害怕剪子村,其中是不是有一部分原因是害怕我自己?我有時也在疑惑,這一路走下來,究竟是哪一步讓我脫離了正軌,是在哪一個環節我開始不像我了。思來想去,我發現沒有這麼一個環節,我走到今天這部田地,完全是水到渠成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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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能想到,有一天我會堂而皇之地扛着死人走在剪子村裡呢?
夜闌人靜,隻有我的腳步聲回蕩在空街上,朦胧月光給一棟棟村舍輪廓鑲嵌上呲呲啦啦的毛邊,好似蜷曲在地的一條條碩大毛蟲。這裡依然是我熟悉的剪子村,仿佛随時都會有人從村舍裡推門出來。然而我知道那些房子都是空的,所有相親鄉親都已經集中到村頭去了,如今我背着一個死人走在寂寥的街道上,猶如置身鬼域。
森白的屋牆上偶爾會染上一點橙黃,那是遠處老樓油盡燈枯前的餘焰,微弱的火光透進慘淡月色裡,轉眼就稀釋得不剩分毫。我衷心期望那把火能燒得幹淨一點,要不然……今天内發生的所有悲劇就都沒有意義了。
四周太安靜了,安靜得讓我感覺戰栗。白天這裡明明還是滿是活人氣息,此刻已經宛如墓地。偌大一片地方隻有我與老宋形影相吊,仿佛一對輾轉幽冥的鬼友。忽然間,我有點想笑,如今做下這些事的我,與鬼又有什麼區别?我們此等苟且之輩,豈不都是這樣,朝生暮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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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跟庾冰走出祠堂時,孔古二人已經把村裡布置停當,但是如今譚梨不在,需要另一個來回跑腿報信的人。我自告奮勇應下這個差事,理由很簡單,這樣,我才有時間處理老宋跟二枝。
少了譚梨的拖累,浩氣盟弟子明天也許不會繼續留下,如果他們肯帶我走,那今晚就是我處理掉兩人的最後機會了。大夫家就在出了村尾的田邊,往來一次用不了多少功夫,何況現在村尾已經空了,把屍體運過去易如反掌,難的是我還要擠出時間,跑回村頭聯系各處。我沒有丫頭那種脫兔一樣的身手,要在預估時間内做完這一切幾乎不可能。然而事到如今,我也隻有死馬當活馬醫了。
我打算沿途報信時跳過兩個藏身處,那裡藏的全是本村村民,就算被我扔下,他們也奈何我不得,因為他們根本不敢走出來找庾冰詢問。而到了明天,運氣好的話,我就可以一走了之,跟那些人永不相見了。
老宋一直都很輕,像是被蛀掉大半的舊家俱。我背着他一路穿過村尾小路,來到三棟農舍的後面,我的目的地就在那裡。
那是一口四尺多寬的老井,轱辘蓋子都已經不知所蹤,青磚井欄還不及膝蓋高,上面挂滿泥苔。以往開春後的夜裡,經常有黃皮子從山上下來,人立着圍在井口四周。它們也不叫喚,隻是用綠瑩瑩的眼睛朝井裡張望,興奮得像是發現了什麼寶物。
而到了白天,站在井口周圍的變成了獐頭鼠目的人類,他們一面東張西望,一面用最低的聲音,朝井裡發着最毒的血誓,廢井猶如我們的土地公公,誰都不敢當着它說謊,可以說,這裡是全剪子村最有公信力的地方了。
我把老宋已經僵硬的上半身放入井口,然後兩手一松,死人就迅速被廢井吞沒,從下面甚至沒有傳來多響的落水聲,我有些驚訝,一個人就這樣從世界上消失了,感覺是如此微不足道,仿若抽絲。
解決完大夫,我先回了村頭,在幾個藏身點之間跑了一圈。包括古澤在内,所有人都對我的遲到頗有微詞,我當然隻能随口敷衍他們。從他們口中,我得知遊轸一個人留在自己宅中,而馬婆跟張廣定也已經離開衆人,結伴去找他了。說實話,遊轸做出這個決定我一點也不驚訝,至于其餘二人,雖然鄉親們沒說,但從他們的閃爍其辭中我能看出來,兩人一定在這裡受了很大的排擠,甚至,就是被村民直接轟出藏身地的。
随後我又一路趕回村尾,這幾乎讓我跑岔了氣,我從大夫家背出二枝,才走了不到五十步,就感覺兩眼發花。這個女人幾乎有大夫的兩倍重,我不得不連抱帶拖地把她運到村尾,早已沒辦法計算當中花費了多少時間。
這仿佛是一場滑稽的競賽,四下裡沒有看客,我卻依然感覺狼狽至極。當我終于拽着二枝回到井口時,發現那裡豎着兩個鬼影。一開始我以為是自己看錯了,但那兩個影子聞聲轉向了我這邊,我立刻認出是馬婆跟張廣定。
“魏錯!”老妪嘶聲吼道,“你在這裡幹什麼?你在地上拖着什麼?”
還不等我想出應對方法,張廣定已經兩步跨過來,一把死死箍住我的手腕,“是二枝!”他對馬婆說,“已經斷氣了!”
我本來就已經搖搖欲倒,被張廣定一用力,登時撲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