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認為,50年前血洗你們村的熊罴,是那個被拐女人死後所化?”“白衣先生”在前面站定,回過頭一臉調侃地望着村長。
“鄉親們都甯願這麼相信,”丁結骨跟在後面氣喘籲籲地回答,“在關于菩薩所有的可能裡,等待着剪子村的一定是最壞那一種。”
白衣客聞言,低下頭若有所思。他長着一副粗犷硬朗的五官,舉止打扮卻頗為斯文。丁結骨每次看到他,都會從心裡湧上一種不協調感,但這種不協調落在白衣客身上,卻并不突兀,反而俨然成為一種魅力,就像一顆本來質地粗頑的礫石,被人精心琢磨得圓潤細滑。
此刻兩個土夫子已經被他們抛在了身後,正暴屍山林之中。兩個死人面目盡毀,手腳攤開呈現一個“大”字,“白衣先生”說土夫子顯然是被刻意擺成這樣的,出于未知原因,野獸都遠遠避開了它們。村長跟白衣客于是決定先去尋找古墓,等回程時再帶土夫子走。
“元嘉時期,邵陵高平附近也發生過類似的事。”白衣人皺眉說。晨曦穿過斑駁樹葉打下來,在他臉上分割出塊塊光影,乍一看竟有些面目難辨。此時此刻老林裡萬籁俱靜,“白衣先生”铿锵之聲透入晨霧,激起陣陣回音,讓村長想起石子落入深潭時水面泛過的漣漪。
“有一個叫黃秀的私塾先生,平日裡溫和謙恭,人緣很好。但有一天深夜,他忽然抛下妻小不告而别,入山一個多月都沒有回來。黃秀長子根生于是進山尋找,最後發現父親躲在山上一棵巨柳的樹洞中,從頭到腰都生滿了灰色長毛。”
丁結骨終于趕上了白衣客,後者與村長對視一眼,就開始同他并肩而行。為了照顧年事已高的同伴,外鄉人特意放慢了腳步,但村長還是走得很勉強。不過話又說回來,老林中行路本就艱難,别看樹木之間都有空隙可以穿行,不是走慣深山的人,進了老林很可能一個落腳地方都找不到。所以在這一點上,“白衣先生”還是很佩服村長的。
“他為什麼會生出灰毛?”丁結骨喘着氣道。
“根生也是這麼問父親的,可是黃秀卻不肯說,他神色異常平靜,猶如尚在酣夢中,隻是一再強調這是他的報應。根生沒辦法,就隻能哭着回去了。又過了幾年,一個砍柴人在山裡遠遠地瞧見了黃秀,那時,他無論外貌還是形态都已經和熊無異,這是人們最後一次遇見黃秀,想來,以後要是再碰上,也認不出了吧。”
“到底,是什麼報應呢?”丁結骨問。
“據說黃秀的村裡丢過好幾個孩子,當時沒人把這跟老實巴交的私塾先生扯上關系。這個黃秀八成是有什麼虧心事,所以一旦身上遭逢變故,就疑神疑鬼地,當自己應了天譴。”
村長立刻聽出來白衣人的弦外之音:“你依舊不信,毛菩薩是信娘怨氣所化?”
“不信。”白衣人斬釘截鐵地說,“我知道在你們營州,蛇鼠白黃統統算進仙家。也許你們看來,随便一個山洞,或者一戶破落宅子裡,都可能藏着野神。但是依我的拙見,動物大部分時候,就隻是動物,沒有思想,沒有心智的動物……”
“……我認為,黃秀很可能是發了什麼渾身長毛的怪病,結果就把他自己吓進了深山裡。”“白衣先生”長出一口氣,停下腳步舉目環顧四周,似乎是要從迷霧裡找出一條道路來,“一個人如果在山裡待久了,他很容易就忘掉了自己是個人。”
“先生所言恕我不能苟同啊。”村長趕到外鄉人身邊,弓着身子連捶自己好幾下腰背,他雖然嘴上不說,卻很感激對方給了自己稍事休息的機會,“當年毛菩薩血洗村莊的手段,怎麼看都不像是沒有心智。”說到這裡,丁結骨的神色忽然謹慎起來,“也許……”
“也許什麼?”白衣人随口問道,他還在轉頭四顧,也許是用目過度的原因,他一雙瞳仁周圍泛起幾條血絲。
“小老兒以前在行伍中,聽說世間有專門調教動物的高人,鳥獸一旦經過他們之手,就聰慧得與人類無異。也許毛菩薩就被這類高人調教過。”
“那這附近有什麼高人嗎?”
“不知道。”村長尴尬地笑了笑,“從來沒人能把營州的老林走遍,事實上,稍微往深處走一點,就可能回不來了。”我指了指遠處那連綿無盡的樹林,“營州是個處在模糊區域的地方,真和假,生與死,人跟精怪,全都模棱兩可,全都是寒冷與荒涼衍生出來的不确定。你說山裡面有一隻野獸,一個神,或者一個被武林追殺的避世魔頭,我都不會意外。”
白衣人陷入沉默,村長直起腰,才發現對方正專心端詳四面山勢。“就是這裡了。”許久之後,他才喃喃說出這句話。
“就是這兒?”丁結骨左右張望,臉上帶着些許遺憾。他原以為大墓的落腳點跟其它地方會有顯而易見的區别,然而這裡太普通了,他相信自己哪怕走上幾千次也不會停下來多留意一眼。
“此地就是山脈形勢的交彙處,仿佛一個深穴,把聚攏的四方風氣都藏入其中。另外,這裡有好幾棵老樹都照着暗八門的方位被人為修整過,從手法上看,絕對是個風水高人。”
白衣人發現村長還是一臉茫然,于是又解釋說:“先秦《葬歌》上,陰宅有一套專門的修建方法,依循九宮八門而創。二四為肩,六八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而陰宅主人下葬時,必然對應特的定方位,頭為離九,足為坎一,左右肩膀指向巽坤,腳兩側是艮乾。”
“原來體面人下葬還有這麼多規矩。”村長不耐煩地說,“這些規矩管用嗎?”
白衣人愣了愣,然後報以輕蔑一笑:“不管用。”
此時,天已然大亮,林中卻沒有鳥獸的蹤迹。隻有冬霧在老樹間漂浮,除了偶爾從曠野中傳來的風聲,此地幾乎一片寂靜。兩人相對而立,仿佛駐足在凝固的夢境裡。
“另外,要較真的話,這地方的風水布局也很不對勁。”
“怎麼了?”
“打個比方,把風水位想象成依照山川地貌彙聚氣勢的水潭。天下人沒有一個不希望自家水潭深邃甯靜,福澤綿長。然而我們現在站的這個’水潭’,到處都是激起亂流的暗礁。這不是一個藏氣穴,更像是一個遮氣穴,引導而來的氣勢被刻意攪成一團混沌,聚散無常。當初創建格局的人,似乎不是為了貯留生氣,而是要用生氣掩蓋住此地本來的樣子。”
白衣人說完,略一思索,又問道:“老丈,對于這個北魏公主墓,你們還知道什麼?她究竟是哪位公主?”
“都是這些年攢下的道聽途說。不瞞你講,别說公主是誰,就連她父親是北魏哪個皇帝都沒人說得清,隻知道是北魏末期的人。”村長抹了一把臉,三九天裡,汗珠剛挂上額頭就結成了冰花,“據說那個公主尚未及笄便嫁到了盛樂舊都[注:1]。那時距離太武皇帝遷都已經過去100多年,連平城[注:2]舊都都已經破敗不堪,更何況盛樂呢?”
[注1:今内蒙呼和浩特市和林格爾縣,道武帝398年從此遷都平成。]
[注2:今山西大同,孝文帝493年從此遷都洛陽]
丁結骨忽然停住口,用詢問的眼光看向白衣客。後者沒有出聲,但他的表情已經替他回答了村長:他也聽見了,濃霧裡正隐約飄出微弱的鼓點。
外來人先行動起來,他朝鼓聲傳來的方向慢慢挪動腳步,臉上寫滿戒備。丁結骨緊随其後,好幾次都差點踉跄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