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月渠肆無忌憚地吃完牛肉,又去撈了半碗面,就着濃湯和筍幹,舒舒服服地吞下肚。幹瘦的身體都沉了一截,遲鈍地發育起來。
洗過碗,文月渠擦幹手和桌子,在飯桌邊繼續看書。文家豪哈哈大笑,和電視機一樣吵。但文月渠充耳不聞,噪音是她生活中剝離不開的一部分。而且放任小孩看電視她才能有自己的一點時間。
翻過十來頁,外面傳來響動。文月渠放下書,走出去。
一對年輕情侶站在店外。文月渠松了口氣,希望那姐姐進來,但最後隻有男生進了第一道簾子。他看着文月渠,有些不自在,眼睛慌亂地尋摸到了要買的小盒子。
文月渠熟練地抖開黑色塑料袋,按照指示撿了三個進去,還搭了三袋同品牌的單包裝油。
“這些是贈品,一共75,這邊掃碼。”
男生掃了就跑。女生打量了文月渠兩眼,挎上男朋友的胳膊,嬉笑着往前跑。
“……她看着好小,還在上學吧?”
“我怎麼記得之前這裡是個阿姨啊,哎喲,尴尬死了,快走啦!”
“哈哈哈!”
兩人你撞我我撞你地跑遠了。
文月渠聽着越來越遠的聲音,站在紅色的空間裡,凝視着大大小小的貨,還是覺得一陣不堪細看的惡心。吃下去的油葷都一齊上湧,糊在喉嚨那,叫人百般想吐。但她到底咽了下去,打出腐臭的嗝。
她将整壺水都一飲而盡才緩過來,半張臉都水津津的。
文家豪觑她一眼,忽然變得安靜了,眼神對着電視飄忽。
文月渠下意識覺得不對勁。她坐下來,才發現自己倒扣的書合上了,正放在桌面上。
“你動我書了?”
文月渠心一凜。
“沒有啊,我在看電視。”
文家豪不敢看她。
文月渠冷下臉,快速将書從頭到尾翻了一遍。有插圖的地方全部被用紅色蠟筆畫了鬼臉。原本卡在書裡的書簽也被畫得亂七八糟,遍布折痕,一頭栽進了垃圾桶。
文母是被别人叫回去的。
“你家娃兒在鋪子頭打架,吵好兇哦,你快去看哈嘛!”
“啥子哦,他兩個打得起來個鬼,碰!”
文母不大在意,但還是拗不過,到底屁股挪了坐,施施然往回走。還沒到店門口就能聽見孩子哭,她這才慌張地跑起來,沖開簾子瞧見文月渠揪着弟娃的衣服在罵。
“不要動我的東西!不要動!我跟你說了好多遍!”
文月渠咆哮着,音量聚集成比身軀還龐大的巨獸。
“你抓到他幹啥子!他都喘不上來氣了!”
文母上手把文月渠撕巴開,趕緊去給文家豪順氣。
“又咋子了嘛你?弟娃支氣管炎一直有病根,你這樣他要噎到的啊!”
文家豪抱緊文母,哭得更大聲了。
“他又在我的書上亂塗亂畫!”文月渠的胸腔鼓起,像是下一秒就要爆炸,“那是圖書館借的書!”
文母皺着眉頭,拍了文家豪的屁股一下,小聲罵了兩句。文家豪不哭了,趴在她身上裝死。
“借的書你自己不曉得收好嗎?他還小的嘛,他又不曉得哪些重要,你做姐姐的要收拾……”
“我還要收到哪裡去?”
文月渠從床邊站起來,“這屋子就這麼大,樓上也沒位置,我要把書藏到天花闆裡頭嗎!”
文母猛拍桌子,手指着文月渠,幾乎就要打到她臉上。
“你現在是嫌棄我們沒本事嗎?你耍長了,你好有本事,一天到晚逮到人就罵!你這麼有本事怎麼不搬出去?”
文月渠抿起嘴,看着文母的嘴一張一合,謾罵聲在她耳邊像流水般湧過。心裡積攢已久的憤懑忽然消散殆盡。她終于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她永遠不可能說服媽媽。講道理會被用情感打壓,露情緒會被用道德挖苦,吵架到最後總歸也翻不過長幼尊卑的大山去。
文母滔滔不絕地發洩情緒,指責她的自私自利。文月渠終于放棄了交流,直接提出自己琢磨已久的訴求。
“我不要再住店裡了。我要搬到樓上的雜物間去。”
二樓也是文家的屋子,但卻是個簡陋的一居室,隻有一個大卧室和一個廁所,連帶一間用卧室隔出來的小雜物間。
“你簡直瘋球了!”文母翻了個白眼,“雜物間窗子都沒得,床也放不進去,睡個錘子!”
“裡面有張一米的小床,翻出來就能睡。”
文月渠目光炯炯。
文母嗤笑一聲。
“要搬你自己搬,灰多得很,反正我是不得管,随便你在裡頭悶死!”
文月渠不管。她立即行動起來,沖上二樓就開始打掃,竭盡全力騰出空間來。
雜物間不到五平米,和旁邊的卧室隻有一層薄薄的隔斷。一米的小床靠着隔斷放,再把壞了門的大衣櫃往房門邊推,屋裡就不剩什麼空間了。
文月渠又吭哧吭哧拖來垃圾堆附近人家丢掉的舊桌椅,艱難地塞進床邊的空隙。成堆的書籍塞進沒門的半邊衣櫃,書包扔在床位,她将自己也甩在床上,久違地快活起來。
屋裡吊着一隻裸|露的電燈泡,輕盈的灰塵在一團暖黃光暈裡飛舞。她汗津津地躺在床上,看着發黴的天花闆傻笑。
這是十五歲的文月渠。
在高中正式開學的前三天,她終于争取來了自己的第一個房間,盡管隻是沒有窗的雜物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