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莺！”

“你給我站住！”

陳清踩着細高跟，哒哒哒追上黃莺，一下扯住她棉衣帽子，使勁兒往後拽：“叫你沒聽見啊，跑那麼快幹什麼？”

黃莺趔趄回頭。

表情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宛如發現新大陸一般做作：“陳女士，真是太巧了，您也出門買菜？瞧我這眼睛瞎的，完全沒發現您，要不怎麼着也得上去給您磕幾個頭見禮。”

說着說着她轉過身，想掙脫陳女士抓她帽子的手卻掙不開。

大概是怕她偷溜，陳清手上使了大勁兒。

“大庭廣衆，别給我整陰陽怪氣這一套，最近為什麼不接電話，信息也不回？”

“我這不是為了混口飯吃，朝五晚九的忙上班嘛。”

“你知道的，學校事情多，我又是班主任，忙起來就忘了給您回電，真是罪過，我這就回去好好看看手機，挨個給您都回一遍。”

“别給我整這些沒用的，你現在幹什麼去？”

“下午存了點藥在櫃子裡，急着去取。”

陳清忽然沉默，看她的眼神很怪，說憐惜不太準确，怨恨又太過。

思來想去，黃莺隻能這麼打個比方。

陳清看她的眼神像賣家評估貨價，因為這件貨有無法修複的瑕疵，賣主沉思，到底該用什麼辦法，才能盡快将這個賠錢貨賣個最高價。

陳清對此一無所知，否則定然暴跳如雷。

她比黃莺矮半個個頭，抓着帽子對話，頭就得一直仰着，僵持久了，脖子很累。

可她又怕松手把黃莺放跑，索性改成掐手脖子，指甲掐到肉的那種，越掙紮就越疼。

黃莺忍着疼痛一聲不吭，低頭瞄了一眼自己的親媽，确定她全然沒有發現，或者說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女兒為什麼上班時間在大街上亂晃。

倒也是，她臉和脖子的抓傷那麼明顯，陳清都能視而不見，又怎麼會多問其他的。

這樣其實也好，反倒是陳清真的問了，黃莺反而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借着這一下打量，黃莺眼尖地發現了她媽陳女士的面部表情有點僵硬。

尤其嘴角，給人一種又哭又笑的感覺。

看來最近新找的這個醫生技術不如上一個好，難怪當了富太太後标榜以和為貴的陳女士，今天火氣這麼沖。

雖然美容針效果很一般，她新做的頭發倒是真不錯，劉海很貼合臉型，即便盤了頭也顯年紀小。

黃莺心頭歎息，不知道是哪家店的手藝，俞米應該也會很喜歡，可惜她不在了。

陳清這個人很簡單，一眼就能看盡。

黃莺把視線轉向遠方，遊離于來來往往的顧客身上，男女老少，喜怒哀樂，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卻通通與她無關。

最近隻要一想起俞米，她的大腦就會自發陷入放空狀态。

一時間，她差點忘了自己是誰，忘了自己為什麼來超市，為什麼還活着……

大概是親媽就在眼前的關系，黃莺忽然想起死去的父親，那個除了名叫黃太健外，她一無所知的男人。

她想，如果這個男人沒有死，今天的自己會是什麼樣？

是不是就可以像其他孩子一樣，在任何場合，都能理所當然地大喊一聲“媽媽”。

不管發生什麼，一個電話打過去，就算她說不出半個字哭得稀裡嘩啦要死要活，那個人也會用溫柔有力的聲音和她說，别哭，閨女，媽在，什麼事兒有媽呢，沒事兒啊，咱好好的，好好的。

很多很多時候，黃莺渴望家庭溫暖無果，就會把自己不幸的童年歸結于父親的早逝。

少女時代的她常常幻想，如果父親還活着，自己會是什麼樣的。

她不停地做夢，日也夢，夜也夢，夢裡什麼都有，夢裡什麼都有……

這樣的夢，她做到了十八歲。

“我真的是瘋了，竟想起這些。”黃莺在心裡嗤笑一聲，迅速從虛假的幻想中抽離，面對真實。

真實世界的陳女士咣當給了她後背一巴掌，斥責道：“和你說話耳朵聾了啊，藥少吃！少吃！”

“現在的醫生眼裡隻有錢，整天琢磨編什麼莫須有的病，專騙你這種自以為讀過兩天書的人，你就是吃這些藥把腦子吃壞的，才到處和人講自己有病。”

“上次相親的小徐，自身條件那麼好還能看上你，是你八輩子修來的福氣，要是換了旁的姑娘早就攥緊了死都不撒手。”

“就你這死腦子當場掏病曆給人家小徐看，吓得小徐躲得遠遠的。”

“我看你不是有病，你就是故意和我唱反調！我養你這麼大，你竟然……”

“行了。”黃莺實在不想繼續聽下去了，硬生生掰開她的手。

陳清口中的小徐，實際年紀比四十六的陳清還要大兩歲。

好事還沒一撇，她早早就立穩了丈母娘人設，張口閉口叫人家小徐，也不知道害臊。

黃莺大步往裡走：“我去拿藥，有空再聽你說。”

“你站住！你給我站住！”陳清大喊。

見黃莺仍一直往前走，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陳清咬咬牙，怒不可恕地罵道：

“你走，有本事你走，走了就别認我這個媽，再也别回來了！”

這話像緊箍咒，箍得黃莺腦門一圈直愣愣疼，又像千萬根繡花針，齊齊往她心口紮，直擊命門。

傷她能一下就做到這個精準度的，隻能是親媽，除了親媽，再沒有人，能如此精準地捏住她的七寸。

黃莺認命地停下腳步，邁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

前方是懸崖，她卻别無選擇。

因為她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病人，仍舊對記憶裡那抹溫暖有留戀，對母愛有渴望。

所以，她無法拒絕。

就算是地獄，她也隻能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死丫頭！你要是早這麼聽話，還能等到今天都嫁不出去啊！”

“好不容易考上的研究生，為了個男人說不念就不念了，讓你結婚又裝病，你快三十歲了，就不能給我省點心。”

“要是沒有我，還有誰管你，還有誰會要你啊！”

看她乖乖聽話回頭，大獲全勝的陳清滿臉得意，嘴是更停不下來了，唠唠叨叨好一會，才掏出手機，和她在牌桌上結交的小姐妹聯系。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報複，陳清厚積薄發，一下組織了三場相親，喘口氣的機會都沒給她留。

最終藥也沒拿成，陳清親自壓着黃莺去店裡找人化了個妝，又把打包好的她拖進附近一家頗有名氣的咖啡廳。

黃莺對這兒很熟，這家咖啡廳的甜甜圈很好吃，白孝正最愛，經常請黃莺代購，去年少爺手頭經濟拮據，當班委賺來的那點工資，一半都花在了巧克力甜甜圈上。

陳清了解黃莺，走了就是走了，來就是來了，不會臨時反水中途偷溜。

所以她把約好的具體時間、人數告訴她之後，就很幹脆地提包走人了。

明廚現烤速度有些慢，店裡排隊的人卻很多，黃莺着實等了好長一會，才買到白孝正愛吃的那款巧克力甜甜圈。

她把畫和舊書放在餐桌下的托架上，捧着甜甜圈狼吞虎咽，完全忘記了内科醫生叮囑她，最近盡量不要吃高糖高脂高鹽。

攝入适量富含糖分的碳水化合物，會分泌一定量的血清素，讓人感到幸福。

她頭一回體會到少爺吃甜甜圈的心情，大概這操蛋一樣的生活，不吃一點甜到發膩的東西，根本撐不到最後吧。

在她收拾好心情後的五分鐘，流水席相親正式開始。

第一位到場的，是個事業有成的中年才俊，才俊衣着講究得體，一舉一動也有禮貌，是陳女士最心水的款。

冬天室内開了空調不算太冷，但以才俊趕超陳女士的高齡，隻穿一身薄羊絨質地的西裝三件套就在室外橫行，也還是有些勉強的。

黃莺在尊老愛幼這點是有點固執，沒法不替才俊的波棱蓋兒擔心。

不知道形象如此高大的才俊，和風濕病老寒腿膝關節股骨頭壞死這種俗病有沒有緣分，當然，這種孽緣最好還是不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