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聲音頓時煙消雲散。
他方才竟出現了幻覺。
闵碧詩擡擡手臂,蹭着樹幹支起上半身,袖口裡沉甸甸地,他朝裡一摸,是個圓滾滾、軟綿綿的東西。
他拿出來一看——是顆綠李,捂得溫熱,一路跟着他出了京都,來到這鄉下林間,仿佛就是為了此刻給他解渴。
果子表面磕出幾個坑,應該是剛剛和護骨纥打鬥所緻,還好,沒掉出來。
闵碧詩把綠李在胸口蹭了蹭,啃下一口,汁水溢了滿口,真香,真甜。
尤其在他燥痛難忍,難以站立時,這汁液猶如甘霖。
闵碧詩沒吃過荔枝,不過他想,荔枝大概也不過如此,比不得這顆綠李甜。
他拿着果子一口一口地慢慢嚼着,吃了很久,吃剩下的果核攥在手裡,靠在樹上漸漸昏沉過去。
遠處天邊既白,胭脂色的朝霞慢慢鋪滿整片魚肚白,吞了月光,驅了烏雲,樹葉陰影灑在樹下人的身上,臉龐沾染的血污一點點清晰起來。
*
赫連襲坐在老康前院裡,周圍人跪了一地。
察院的人站在屋内,羽林軍的飛騎守在院外。
張裡正低着頭伏在地上,後面還跪着他的女兒女婿。
昨夜,張裡正的女兒張枝回家後突然想起,白日在玉祥樓似乎見過那兩個人,那時他們衣袍華貴,尤其是那高個子的男人,氣度不凡,一看就非富即貴。
不過張枝沒敢多看,害怕惹上是非,回家後越想越像。
本想等爹回來後告訴他,哪知張裡正一夜未歸。
第二日天一亮,張枝就拉着許生趕緊找過來,沒成想一進門就看見滿屋子穿官服的人。
老康跪在地上瑟瑟發抖,他想不明白,昨夜他們還哥倆好地喝着酒吃着菜扯着閑,怎麼第二日一醒就變天了。
夜裡聽自己胡侃胡吹的渝州茶商,現在腳下跪着的全是穿官服的人,看着官還不小,這是發生了啥?他簡直一頭霧水。
老康媳婦抱着孩子跪在後面,簡直想一腳踢死她男人。
蘇葉從外面匆匆進來,走到赫連襲身旁附耳道:“爺,附近都找了,沒有蹤迹。”
赫連襲臉色黑得吓人,寒聲問:“隻搜附近?”
“遠的地方也去了。”蘇葉說,“您昨夜與那兇徒交手的地方,方圓十裡内全搜了,沒見着人,隻。”他頓了一下,“隻見着血。”
赫連襲:“順着血迹呢?”
“順着血迹再往前就沒有了,腳印也沒有。”蘇葉聲音壓得更低,“看樣子是有人又回來除了痕迹。”
赫連襲怒火中燒,好端端一個大活人,竟然就這麼不見了。
察院的人搜了又搜,竟連蹤迹都發現不了,朝廷要犯就這麼逃了,傳出去整個禦史台都得大難臨頭。
現下禦史大夫孫潼還不知道這件事,要是知道了,估計得吓得一蹦三尺高,然後直接一頭撞上乾元殿的華表以死明志。
黃良安壯着膽子,膝行到赫連襲面前,低聲問:“咱們到底要找誰?赫中丞得告訴我啊,我幫着一塊找,是不是能快些?”
赫連襲沒理他,盯着自己靴上結塊的血迹不知在想什麼。
黃良安又朝前蹭了蹭,用氣音問:“人是不是丢了?”
赫連襲瞳孔猛地一縮,冷冷盯着他,道:“來人,把他扔出去!”
黃良安莫名其妙,大呼冤枉!
他知道赫連襲昨日遇襲,但他以為赫連襲隻帶了玉樵一人來走訪康家村,問‘人是不是丢了’,也問的是昨夜襲擊他的那個暴徒是不是跟丢了。
讓一個不知來路的賊人傷了,那賊人又跑了,這有什麼的!怎麼他赫連襲就這麼好面,别人問都問不得。
黃良安讓虎杖拎着,連嚷帶嚎地,“赫中丞這是做什麼?!啊,這是做什麼!赫連襲!!”
赫連襲心煩意亂,沖着門口大喊:“敢直呼上峰大名,扔遠點!扔到西面那處林子裡去!”
這時,玉樵從外面着急忙慌地跑進來,被門檻絆了一跤,摔在地上,他顧不得喊疼,三兩步跑到赫連襲面前,磕磕巴巴道:“爺,闵、闵闵……”
四周跪着的人都超朝門口看去,隻見一個渾身帶血的瘦削身影站在門外,白袍上粘着血泥,好似在地裡摸爬滾打了一夜,他的頭發散亂,雙眼失了光彩,嘴唇白得似鬼,臉色雖頹敗卻依舊俊秀,有種破碎的美感。
赫連襲:“!!”他怔愣一下,趕緊站起身。
玉樵指着門口的手還沒放下,惶恐地吐出後半句:“……他回來了。”
張裡正一見闵碧詩就想站起來,“嗨呀小兄弟,你昨夜作甚去了?怎麼搞成這副樣子……”後面羽林軍飛騎一把将他按下。
闵碧詩扶着門框,定定地看着赫連襲。
赫連襲還差兩步就要走到他面前,看見他的神色,已經伸出的手蓦地放下,冷冷問:“去哪了?”
院裡身穿銀甲的飛騎站在闵碧詩身後,一手壓刀,伺機而動。
闵碧詩臉色發白,動了動嘴唇沒發出聲音。
赫連襲皺眉看着他,厲聲道:“說話!”
闵碧詩站立不穩,掩在袖下的手攥成拳,剛想擡臂撐住牆。
赫連襲身後的羽林軍右尉飛身上前,喝道:“他手裡有暗器,還不快拿下!”
闵碧詩踉跄一步,便再也支撐不住摔倒在地。
赫連襲撥開面前的人,将闵碧詩扳過來,這一摸簡直觸目驚心:“……他身上怎麼這麼燙?”他轉頭喊道:“傳太醫!”
他将闵碧詩打橫抱起,急聲道:“還有問安堂那日去刑部的郎中,一并叫來!”
“是,爺!”玉樵答應一聲,趕緊朝門外跑去。
懷裡人渾身滾燙,他還記得昨夜擁人入懷時溫熱的觸感,那時他怎麼沒發現他竟病得這麼重。
赫連襲沒有想吓他,也并非故意大聲吼他,隻是生氣他什麼都不說就消失不見,又突然白日撞鬼一樣出現在眼前。
似乎所有的一切都被他牽着鼻子走。
赫連襲太陽穴突突直跳,滿腔怒火無處發洩,他抱着闵碧詩上了馬,直接回了王府。